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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惊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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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6 02:03: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陈卫 于 2011-11-24 17:58 编辑

我想给大家讲一个发生在1991年的故事。或者说事情。
离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这个事情我以前曾经多次想写成小说,数次都完成到万字以上,但最后都突然索然寡味而放弃。
现在突然又有点想重新说说这个事。
我想采用接近于“在线”的方式来写,当然也只能是“连载式”的,也就是说,不能一天写完,每天写多少就更新多少。
我还有一个愿望:不想找出先前的那些稿子;我想重新以一个陌生的感觉来说这个——其实真的没什么大起大落、但就是忘不掉的事情。
现在我先准备一下。

1991年,我十八岁。刚刚从中等师范毕业,回到老家过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暑假。暑假结束,我将去工作:做一名小学美术老师。
那时的中专生、大学生都有(工作)分配。师范生的“待遇”则更必须首先得到最基本的保障,因为“尊师重教”是这个国家很重要的“传统”,必须予以体现。
我回到了老家。
这是一个镇子。但是说到底,我并不了解它更不可能熟悉它,因为说到底,它并不能称为我的老家,我的老家,我的老家在哪里呢?正如海子诗所言:“老乡们,谁能在大海上见到你们真是幸福!/我们全都背叛我们自己的故乡”——我们全都背叛我们自己的故乡。我们最初其实都只是一个泥孩子。我们的源头都与一座宁静的村庄捆绑在一起。但是它们很短暂,太短暂了,短暂得没有储存到足够的记忆,然后就搬到了镇上,然后又到了县里,后来又到了市里,最后到了所谓的都市,到处都成了我们的“家”,但实际上我们对任何一个家都不熟悉,也不亲近。我们一方面越来越会自诩“四海为家”、“随遇而安”的能力,另一方面我们在听见自己吹牛的声音时心里其实隐约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回到了老家。
其实只是在五年前,也就是我念初二时,我们家才搬到这个镇子。但是这个镇子是附近众多乡镇的中心,我们小的时候也多次来过,我的小学三年级至六年级,初二下学期至初中毕业,也都在这个镇子的小学和中学读书。陌生是不陌生,但因为没有童年的脐带,我始终还是觉得是在寄居。一年前我父母在镇东买了一家人家半新的两层宅子,但因为忙于生意,搬进去后从未重新装修甚至粉刷过,除了一些床、桌椅、沙发之外,没有添置什么家具把屋子填满。我师范三年,很少回家,以至于这个“家”始终给我空落落、没有人气的感觉。事实也是如此,因为这座房子对我父母和我哥哥来说,几乎惟一的功能就是晚上回来睡觉,因为他们本身就在镇西开着饭店,全天的饭食自然都在店里解决。这是一座空落落的房子。一座两层楼、中间一个楼梯把两边的房间对称隔开,但终究还是空落落的房子。
但是,一个人物让我不会在意甚至不会记起它的空落落。
他就是我哥哥。
我哥哥当时二十岁。二十岁的我哥哥,怎么说呢,我觉得多多少少还是可以用这个词:是个奇人;虽然他常用这个词向他的朋友们介绍我。
他只念完初一,然后我爹问他还想念吗?他说不想念了,于是我爹就真的不让他念了。不是因为没钱,也不是因为成绩差到了完全念不下去,只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实在太调皮了,也许这个感觉给大人他时刻都不准备再念的印象。当时我确实吃了一惊,我的吃惊是在想一个问题:这个从小到大一直跟我一起上学的人,以后就不再去上学了?以后上学的路上,或者寄宿的床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辍学之后,他先学了两个月的皮匠,好像跟着某个人学做皮鞋。两个月后,也就是在这时,我们(似乎更应该说“他们”,因为当时我还在另一个镇子的中学读初二上学期)搬到了这个镇子,父母在那里开了饭店,也许出于最基本的“人手”的考虑吧,我老子还是让他跟着自己学起了他的本行:厨师。
到了这个镇子、开了这个饭店、在这个饭店做起厨师之后的我哥哥,没多久就成为这个镇上的一个人物。要想在镇上成为一个人物,首先是有钱,其次是有闲,最重要的是晚上要闲。我哥的基本条件已经非常符合,于是很快就成了一个人物。我记得在我初二下学期转到这个镇上之后,我已经经常看到众多阿哥阿姐见到我哥哥时都点头哈腰,同时称其——“小经理”。
小经理很跩,越来越跩。发型、衣着都是当时最流行最时尚的派头:爆炸头、喇叭裤。有时突然穿起中山装。
但是我记得,他竟然好像不抽烟。很雅致。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原因。原本我爹对孩子、尤其对我哥是非常严苛的,为什么在后来就这么、至少在钱方面这么放任他呢?我想到了原因。在我初三那年,我哥突然患了肝炎(我不了解这个病,但我记得我哥这个肝炎是最不严重的一类),为此我老子非常自责,他觉得是自己让我哥活干多了,以及生病前一阵因为生意忙而都睡在某个不好的环境里(我记不得具体了)。对后面这一点我爸尤其自责,因为他认为他对此很敏感,但他没有及时处理,才导致他的大儿子生了这个病。我记得在我哥住院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在黑暗中第一次听到我爸在说这些话时竟然哭了。
父母一旦对子女有愧疚,接下来无疑就是对其放任以致弥补的平衡。
我是不是扯远了?因为按这样的方式说下去,我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到真正要说的事情。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写这件事,我都觉得开头这些乱七八糟的家长里短都必不可少,都有说一说的必要。因为,也许我们要说的要写的都并不是某件事情,而就是那段生活。
而况我哥哥,真的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还要继续把他说清楚。
小经理穿着时尚,发型流行,言行潇洒。更重要的是,没多久,他就“术有专攻”。当时一部名为《霹雳舞》的电影流行之后,我哥和他的几个哥们立下志愿,买书研习,艰苦训练,最后跳出了极具美感的霹雳舞。滑步、机器舞、太空步、拉绳、摸门、翻跟头……说实在的,对一个正在目不旁顾忙于中考的我来说,我确实是被他舞步的帅而惊呆了。
从此以后,他和他三四个哥们的身后,增添了更多的拥趸,并且经常是成群结队地跟随其左右。
大概是因为他太跩了,太跩必然会有人看不惯,有一次在电影院里竟然被另一个“山头”的人打了,痛定思痛之后,他感到仅仅有外表的帅和时尚是不够的,仅仅耍耍舞步什么的是不够的,从此他开始练肌肉,同样是买了书回来研习每部分的肌肉应该如何练,在家门口吊了双环、沙袋,门口的空地上放着一条阔长凳,上面架了一座在我看来可以压死人的杠铃。应该是在我念中师一年级之后,暑假回来,就经常看到他有意赤膊行走在大街上了,因为他已经知道,通过一年多的训练,他的肌肉已经成为这个镇子最时尚的夏装。
能文能武,有雅有威,霹雳舞、肌肉,兼具时尚美感的两部分,吸引男孩,同样也吸引女孩。
但不可能老是在街上逛着,这些哥们姐们必然需要憩息之地。
整个镇子,还有哪个地方比我们家那座空落落的房子更有资格成为这群时尚精英们的憩息之地呢?
这就是:我不会在意甚至不会记起这座房子原本的空落落的漫长的原因解释。
这个解释就必须要花这么多篇幅详细说说我这个哥哥。
舞,带出了音乐。我哥开始迷上了听歌。什么邓丽君、龙飘飘、徐小凤、韩宝仪……全是我认为的靡靡之音。
音乐,带出了新问题。他开始迷上了音响,因为他觉得那些买来的设备达不到那些无比美好的歌曲的配器所要求的精致。
于是,他开始自己制作音响:包括功放,尤其是:音箱。
对音箱的迷恋至少长达一年多。我中师毕业回到老家那一阵,正是他对音箱迷恋的后期,他已经做出过把家里的一扇门板下下来锯割之后用以音箱的木材等出格的事。
我要说的事情的起源,背景的一个块面就是这个时间节点。
还有另一块背景,那就是我。
我回到了老家。
但是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魂不守舍。我魂不守舍,我麻木漠然但绝大部分时间还需要强作欢颜。我毕业了。我这个毕业可来之不易。在我当时的眼光看来,我是以我三年的少年迅速变成一个老头的代价换来的这个毕业。中师的压抑与我本性的狂放,最终这个“毕业”的结局不啻是前者对我的一个战胜。我顺从地被纳入跟原先多多少少有些鄙视的同学一样的轨道:等待工作的分配;我成了一件与他们没有任何差别的产品。想到毕业前夕我在分配志愿上填的“离家越远越好”,而我恋爱了近三年的女朋友却在师范所在的市里,已经做了一年教师。未卜的前途更加增添我无力的抑郁。而我回到了老家。这个老家的一切,他们却以我的归来而欢乐而荣耀。于是我的抑郁更加成为一份隐疾,无人与说。
一颗麻木的魂灵暂居于一座恒定的房屋,似乎惟一的可能就只能是没有选择地跟随有力量的人物漂移。
两块背景终于重叠。于是某一天,大概是七月底八月初的某一天,中午过后,我和我哥哥在店里吃过午饭,穿过主街步行回镇东的家里。太阳很大,街上的一切都被照得白花花的。但是话虽这么说,虽然热,你又总是能够记得一切都被照得白花花的同时街上又到处充满了浓烈的阴影。
沿途有人与我们、大部分是与我哥、也有的是与我、也有的是同时与我们俩惊喜地打招呼,已经是必然。因此我们一路走过去,也是眼神淡定地扫视着街上的行人或站立在某个角落里的人。我哥把脱下的紧身背心晾在肩膀上,露出他健美的胸大肌和腹肌,以一种适度的大摇大摆配合着步态。我则像一个幽蓝色但也无法忽视的魂灵轻盈地飘在他旁边。两相陪衬,互为补充,我的忧郁增添了他肌肉的美感,他的威武增加了幽灵的力量。在他的角度,他乐意有这个“艺术家”弟弟的陪伴,在我,乐意有这个保镖相随。
我们走到主街中心的电影院广场,“小勇子”(他爸好像在酒厂)和张学民(他爸是中学老师,他本人长得很帅)很快乐地跟我们打招呼,声音里充满了高贵,仿佛他们刚才的低语经由跟我们兄弟俩接触之后瞬间提高了他们的地位,值得街人回望。互相开心着,讨论着下午音箱的进展。张学民习惯以另一个哥哥的感觉跟我说话,声音总是非常关切,让我感到温暖。这时我哥突然眼睛往右边一瞟,同时低声地跟我说:“秦鸥。”我转眼看去,看到我初中的同学秦鸥站在广场铁栅栏旁的冷饮店门口,也朝我们看。并且在几秒之后笑了一下。
我和她在小学、初中应该都同过学,但什么时候同班什么时候不同班我真的记不得了。我的情况真的有点特殊。我义务教育九年,读过五个学校,同学多,但具体的情况往往不能记得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初中最后三学期,我们是同班同学。从小到大,我们都不是那种最亲近的同学。她是有那么一点“假小子”式的女孩子,这种姑娘我一般总是敬而远之。再加上她长相也一般,也不属于那种让我敬而远之的同时在远处默默关注的类型。
她长相一般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她是龅牙嘴,但没有龅得严重到平时牙齿都露出来的地步,可是更重要的是,她龅牙的同时,嘴又很小,可以说是非常小,这么一来,这小而拱的嘴就显得很尖,于是顺理成章并且在所难免地,几个最调皮的男同学封给她的绰号就是:——“老鼠”;当然那几个男同学,也正是同年级里拥有最出名的绰号的人。而且,相应地,她的声音也很尖细,跟“老鼠”的称号很相配。也很能说,很能吵,……总之一般情况下我是有点怕她的。怕吵不过她。
我从不叫别人绰号。我觉得这是侮辱人的做法。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小时候不那么做,可能还是缘于胆小,我担心叫别人的绰号,难免被别人也给自己起绰号。不侮辱别人,实际上是害怕受到别人侮辱。
我想,能拉近她跟我关系的惟一原因,似乎是她妈妈是镇中心小学的老师,但实际上她妈妈具体教什么教几年级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几个月前我在小学实习时见过几次她,偶尔相遇点头互相打声招呼。从她妈妈的年龄和、神态来看,估计用不着多久也就要退休,只是谦和、与世无争地在学校待上最后一两年。
……既是这样的龅牙嘴,所以至少我就很少见到秦鸥笑,总觉得她是凶巴巴的。也正因为此,在很久没有见过之后,此刻在街上遇见,她竟然朝我们或者说我笑了一下,我能感到她的某种想亲近的愿望。似乎我哥哥也感到了,我们俩几乎同时往她面前走。小勇子和张学民也慢慢地跟上来。
彼此寒暄了几句,无非都是问对方“暑假”,但是问完之后,才发现各自情况的不同。
“你师范毕业了吧?”我说对。随即我问:“你高考了吧?情况怎么样?”
她若无其事地说:“没考取。”
我吃了一惊。怎么说呢,她不是那种学习最好的,但是她某几次会突然很好,甚至排到前三。大部分时候是在十五左右。毫无疑问她是那种典型的不用功的人,成绩全靠天生的聪慧和硬功,她的最主要特点就是不稳定。这其中“假小子”的性格必然也起了坏作用。但是,即便是十五,也不至于最后考不取大学啊,这个镇的中学也算是全市一所重点中学,一般前二十名全都能考取;她后来的三年高中难道越发地不稳定以至于最后终于败下阵来?分开的这三年,我这些同学都发生过什么啊?——想到分开的这三年,他们固然也不知道我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禁在内心微微地打了个寒颤。
我哥肯定不想听我们聊到学习,于是豪爽地邀请:“走吧,到我们家去玩玩吧,没必要一直站在大太阳底下啊。”张学民和小勇子已经转向镇东方向,走了起来。
她没有推诿,一边和我们走起来一边问我们家在哪里,“就镇东,医院不到。”我哥说。
拐进家所在的巷口,就听见帅建强高亢的声音。门口的台阶上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帅建强正在对他们抑扬顿挫挥斥方遒。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圆润,又偏向清亮,很抓人,语速又流畅,出口又成章,句子幽默精彩,人又长得英俊,除了初中没念完、学历低,我真的不知道作为一个小伙子,他还有什么缺憾。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我常常在心里为他感到遗憾,疑惑是否就因为没怎么读书而使他没能成为真正的“人杰”?
他跟我哥是他们圈子里的领袖。
由于店里都是等生意做完才吃饭,所以我们的就餐时间总是比正常人慢一拍。可怜了这些坐在门口等的人。其实现在他们还算好的,在我们在门上贴上一个可以转动的、以告诉他们我们此刻的动向及返回时间的圆纸盘之前的那一个月,那些人常常在我们前脚刚走就来到了我家门口,空等一两个小时(须知那时还没有拷机更没有手机)。现在他们好歹知道了我们的作息,不会来得太早。
其实一个多月下来,我对他们的工作和活动已经兴趣不是非常大了,特别是人这么多的时候,我想对某个东西感兴趣也不好意思打扰,因为他们对他们的主题是那样兴奋,虽然有时他们的兴奋确实足以打动、感染我,但我还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感到他们的煞有介事,感到他们的兴奋点是那么的,有那么一点可笑。有关板材的质地和密度,胶水的不同种类,或者我哥或帅建强提醒大家注意龙飘飘某首歌间奏“精密的”配器,轰响的音乐声中突然另一个尖利的女声提请大家注意一种新的舞步,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突然龙飘飘就串烧成“荷东”,小勇子随即神经似的在地上翻跟头,因为他又矮又壮,实际上并不具备跳霹雳舞的天赋,正因为此,他的很多动作在变形之外自生了一套邪门的协调,就像一只乌龟在地上敏捷地跌打滚爬缩头缩脑,每当他舞动,大家免不了爆笑,但马上就被他深入骨髓的认真劲给感化,在他咬牙切齿的喘息声中,在他没多久就大汗淋漓之下,大家感动而振奋,纷纷为他鼓掌欢呼,甚至会有人加入他的行列,和他一起舞动。
我想我并不是完全对他们不感兴趣才躺倒在隔壁房间的沙发上。你不觉得隔着一堵墙听这震动地面的乐声和欢呼声更有另一种味道吗?尽管我不需要午睡,但隔壁的狂欢躁动经由墙壁阻隔之后传递过来,却让我感到惬意的休息。我半躺在沙发上,脚搁在茶几旁的小脚凳上,虽然手头有一两本书,但我并没系统地阅读它们。那时我还没有任何良好的阅读习惯,不知道哪些书是我该读的以及想读的,也没有系统的买书的习惯,有时甚至随便拿起一本琼瑶小说也会连续读它个十几页。墙上挂着一些我往年暑假在家练的毛笔字,因为看不到任何明显的长进,现在它们也不能带给我任何激动。而况我更不会在我哥这么多朋友在的情况下,突然做起自己的“特长”,我觉得那也写不好字,更多是表演了。竖在地上的三幅长条镜框里的国画,令我倒是有几分心怡。这也是我惟一装裱过的几幅画。好像最初是为了赠送某人,后来也没有送,就自己留着了。
天色转暗,众人逐渐散去,隔壁音乐也换成了低低的《粉红的回忆》,因为中音几乎降到最低,所以基本上只听到细碎的“嘁嘁喳喳”的节奏声,有点曲终人散的感觉。房间里的温度却并没褪去,热了一下午,我倒是很喜欢夏天傍晚时的高温,反正汗已经把毛孔堵得差不多了,现在的温度配合着逐渐黑下来的天色,倒有种“温暖”的错觉。我走过去,看到我哥一个人正蹲在几只箱子之间,光着的上身汗水淋淋油光发亮,现在重新看见我,他仿佛很开心,有点久别重逢的感觉,似乎也为他自己一下午的收获而倍感欣慰。我看到他又拿了一层木板在一只音箱箱体外面比划,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说,他觉得原先的箱子太轻了,下午他和帅建强研究下来,觉得箱子还是越重越好,因此现在想先用一只再加一层木板做试验。他站起来,环顾了一下跟前的几只箱子,我能体会他的心情:如果试验成功,就又需要购置一批余下的五六只箱子外加的木板,早知如此,不如其他几只箱子不急着做,这样就可以先做一两只完美的。不过,与此同时,我们的目光同时看向屋子最黑的角落,并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看到在那个角落里,秦鸥,还坐在那里!既呆滞又悠闲,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哥俩刚才的对谈;“你怎么还没走?”我哥问道,“我还以为人都走光咯!”秦鸥动了一下,也笑了一下,在幽黑的光线里牙齿显得很白,然后说出的话,又开始有了假小子的成分:“我坐坐还不行吗?”我哥转过身重新面对箱子:“当然行。没赶你走哦。”
随后我哥试着把其中一只已经做好的箱子拆散,但没成功。具体地说,实际上他只是稍微做了一些努力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把板子拆坏就更不值得了。”没多久,帅建强张学民他们已经吃过晚饭重新来了,张学民还带了两个女孩子,我以前都见过,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们跟我哥商量晚上玩什么,是看电影,还是就在家里跳跳舞玩玩,小勇子甚至提出到潘家湾村上去打一条狗晚上炖了喝酒,被帅建强一口骂了回去:“你刚刚噇过,又已经饿了?”我哥问从主街过来的张学民电影院今天放什么电影,张学民说:“反正有个黄飞鸿,另外一个好像是外国的。黄飞鸿么我们看过了。”“那不管吧,”我哥最后说,“我们先去吃晚饭,不管玩什么,也要等我们吃过了来了再说。”
我们把他们丢在家里,出门走到大路上,就看到杨妮和潘永琪迎面走过来,见到我们兴奋地问:“张学民他们都在你家的吧?”“在,”我哥向后翘着大拇指:“都在。你们赶紧去。我们先去吃晚饭,等会就过来。”
那座没什么人气的房子里狂欢散尽之后的感觉是怪异的。“人气”这个词显然有错,应该说“人烟”更适合些。甚至“人烟”也不对,准确的意思应该是:那座房子,没有一个“家”该有的“日常生活”的气息和样子。几乎没有家具,楼下西边的这间,即我哥哥的“工作间”,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做好的音箱、空箱子、木板、各种高中低音喇叭、电线、海绵、电烙铁、功放,还有各种有用没用的线路板、分频器之类的器材,墙角还有一些暂时用不上、但说不准哪天就会派上大用场的拳击手套、哑铃、摩托车配件、气枪等等,这里实在没有一个“家”的感觉,更像一个电器维修部,但是比起电器维修部来,这里又显得干净、文雅些,能看出来,这些“器材、设备”堆积的目的,不是器材、设备、机器本身,而是它们最终的“文艺”目的。当狂欢结束、曲终人散,三四只夹在箱子空挡里的木板上的小台灯用它们黄灿灿的光照亮一束束不大的圆圈,并照亮一些地上盘根错节的电线和零件,音响里低低地播放着“舞会散场”之后那种说忧伤不忧伤说高雅不高雅的龙腔雅韵,均衡器上蓝色水晶柱在大片黑暗之中随着音响此起彼伏地颤动,确实,身处其中,你会感到自己的大脑突然离某种“灵感”之类的东西比较近。你会感到,以往的什么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突然很孤独。
那天显然没有去看电影之类,我们吃过晚饭回来,家里已经有了二十几个人,出门去玩完全是不可能也没必要了。大家的情绪空前地高涨。特别是有些第一次来或者才来过一两次的女孩子在场,大家的仪态有着迥异的兴奋而高雅,张狂而有分寸,总之,有魅力的越发有魅力,而那几个固定地被“啐”的,像小勇子这样的,就被啐得更严重;但是说来也怪,小勇子他们不仅被啐得心安理得,甚至更完美地表现出他们的“小弟”身份,似乎在这美女如云的场合,充分而准确地展现他们的“小弟”身份,也正是他们魅力的最好最难得的证明。他们用他们洒了一地的汗水赢得了尊敬,正如我哥和帅建强等人用建议、喝骂和赞扬赢得尊敬一样。
一般这种场合,我都比较温顺,我害怕我在这种场合成为主角。一来他们的热爱并非我所长,二来他们对我也都尊敬有加,三,最重要的是,在这么多既漂亮又有点陌生的女孩子面前,我很害羞。另外还有一个,虽然不是很明确,但仔细想想我就会感觉出来:我的心,仍旧不在这里。我时时还隐隐地遥想着女朋友所在的城市。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在这里安置好自己……不过,总有一些懂事得多、相对成熟一些的人,比如张学民这样的,能够适时地来跟我说话,或者把我拉到一个让我舒服的、远离大家视觉中心的角落(似乎我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在别人家),而且关心的话题不仅不让我尴尬,还让我感到很潜在的自豪,似乎在他们心里,你一直都是那么地令他们羡慕。
大家一般都在11点我父母回来之前散去。我父母并不需要害怕,他们对我们的管教非常宽松,对我们的兴趣、朋友等等,只要没有明显伤天害理之处,他们从来不会指责只是大家至少还是懂得不能影响我父母晚上睡觉。11点,这个时间不算晚,特别是相对于大家的兴致而言;但是,如果真的还要继续玩下去,那就要换地方了。
陆陆续续走散之后,只剩下帅建强在跟我哥商讨明天去买木板的事。气氛变得安然而理性,轻松也愉快,就像真正的自家兄弟一样。但是他,帅建强,举着烟扫视房间运筹帷幄之间,突然惊奇地(他可很少惊奇)对着门口幽暗的角落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们也都停住,看着角落里笑眯眯的秦鸥,我哥也跟着问了一句:“是啊,你怎么还没回去?”紧跟着又说:“你是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回去过?”在她要表示出无所谓的样子的时候我哥又说:“那你晚饭还没吃吧?”
对这一新的问题她表现出更加无所谓的样子时,我们确实都更有点吃惊了,帅建强甚至跟我们都面面相觑了一下。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有赶客人走的事情啊。
但是,“你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你不饿吗?”
“不饿啊。”她盯着我们吃惊的眼神,笑眯眯的,不过没忘记自己的龅牙嘴,笑的时候一直抿着嘴。
既如此,我们只得作罢,继续各行其是。直到帅建强跟我哥商定好事情,准备起身离开,他深知我们家的习惯,也懂得此时他出面是最好不过的事——他已经走近了门,突然又回身,像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对秦鸥说:“走不?一起走?”
谁知,秦鸥坐在那个角落的一把小椅子上,扭了几下身体,嘴里发出的还是不情愿的声音:“你先走撒,我再坐会儿……”
“你还坐坐什么坐啊?人都走光了你还坐什么?等会陈军父母要回来啦……”
“哎呀,你先走嘛。我马上就走。我自己走。”
……
大家都僵了一下;还不能僵太久,于是帅建强回头对我们用老兄老弟的口气说:“那我先回了,明天再说。”
确实她没有“马上就走”。我想回隔壁房间,或者上楼去卧室,以回避这多多少少有点尴尬的场面。但是想到她毕竟是我的同学,把她扔在下面让我哥面对,不是很妥。我站着没动。我表面上在看赤膊坐在地上焊接线头的我哥,心里在想整个事情,或者不如说,她,到底有什么不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以及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接下来,会怎样,接下来,该该在什么时候、怎样催她回去——她不可能在这里待一晚上吧?谁知我哥一点缓冲也没有,帅建强出门的脚步声还在远处运河堤岸上踢踏,他突然放下电烙铁,一边站起来一边对秦鸥说:“你也好回去了。” 不容她分说,我哥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父母马上回来了。再说我们澡还没洗,马上就要洗澡。现在也没什么好玩的啦,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明天再来玩嘛!诶对(秦鸥终于站起来了),又不是没有明天了对不对!”秦鸥本来只是站起来,并没有明确要走的意思,但我哥连珠炮似的轰得只能往门口走,很不情愿地嗫嚅:“那,我走了?”“不走做什么呢?”我哥响着嗓门豪气冲天:“再说你一个女的,大半夜在外面你家里人也担心啊。明天来玩明天来玩,反正我们这里每天都正常开业,哈哈!”最后我哥已经手搭着她的肩膀推推搡搡总算把她推出了门,我站在房间里,看着我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叉腰目送她走进黑暗。
回来关门熄灯上楼洗澡,我和我哥都不免表达了一下对秦鸥的奇怪,不免出现一些“神经”、“无聊”之类的简短评价。一宿无话。
不,完全没有“一宿”!在漆黑死寂的睡梦中,突然我被断断续续的声音惊醒。随着逐渐清醒,我听出那是叫我名字的声音,而且立即听出是秦鸥压低了的、但仍旧显得尖利的声音。我疑惑着撑起自己,寻找声音的方向,很快就听出她在楼下。她的声音压抑,使我更加疑惑和谨慎,我没有开灯,以免惊醒我哥。但是正这么想着,我哥已经在门口的床上动了几下,并且嘴里发出几声怪异的声音。还好随即就没有再言语。我穿着拖鞋打开纱门走到阳台,朝楼下看了很久,——并不是没有看见她,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只是不太敢发声,怕惊醒隔壁的父母;同时我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我想等她先说话;但是,自从她看见了我,也不说话,只仰着头看我,只是在刚看见我的时候,我看到她似乎笑了一下,我仿佛看到她雪白的牙齿在灰暗中闪了一下……见她迟迟不说话,我只能压低了嗓门问:“怎么了?”
她在黑暗中又笑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她才说:“你下来撒,”
“啊?”我不太相信她的要求。
她又停了好一会,才重新定定心心地要求:“下来撒。”
我愣了十几秒,开始轻手轻脚地下楼、换鞋、开门、关门。
她刚想说话,我立即把食指竖在嘴前暗示她不要说话,随即指指巷口朝大路的方向。
“怎么了?”
听了我的问话,她似乎比我还莫名其妙:“什么怎么了?”她这反耙一把气势汹汹的样子(不过她是笑着的,她知道自己在强词夺理)顿时让我感到她一点也没变,还是初中、小学时跟几个最调皮的男生斗嘴的样子。
“你到底什么事啊?”
“没事啊……”
“没事?……”我被呛住了,“那你刚刚回去才几个小时,怎么又来了呢?你已经睡够了?”
她嘴张了一下,想把凶巴巴的气势继续抬高一层,突然又停住,松缓地改口:“我不睏。”
她不睏?那,“你妈不要你在家睡觉?”
她平静下来,但同时也显出一副不该有的悠闲,朝大路底下黑黑的河水看看,然后冒出一句让我更吃惊的话:“我没回去啊,睡什么觉!”
“你,……你没回去,你为什么没回去?你没回去那刚才去哪了?就在街上闲逛?……那你晚饭吃没有?”
“我不饿啊,”
……“怎么会不饿?”
“不饿就是不饿,为什么要有原因。”
我完全无语了。“那,那你现在找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啊!”她转过身,朝大桥那边看去,“我们一起走走吧。”
我,想拒绝但没法拒绝,想顺从吧,又不知道她到底想怎样,说实话心里有轻微的害怕。而且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走到哪里去、要走多久,不知道我回去开门时会不会惊醒我父母……我不是担心他们会骂我什么的,只是,这说不清嘛,跟他们说不清的事,会越说越说不清……但现在我拒绝她、把她一个人丢下、然后自己回去睡觉,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她走起来。
可是她又并没什么话要说。我原以为她是有什么话需要在我陪她走起来之后滔滔不绝地告诉我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是那种惨白色的光,这一段,街区原本以大桥为界限,但是这段路通向医院和中学,因此还有路灯,但毕竟又属于“镇郊”,所以路灯显得比较旧。路灯罩子里面都有一层黑黑的灰尘。每盏灯下都有一群小虫子在飞舞。
还好,她走得不快,这至少使我的心情放松了一些,虽然我同时也因此焦虑:不知道如此轻摇慢晃,此行需要多久、去向何方?但离家越来越远的脚步也用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既然已经在走了,也就不要多想了。想了也没用了。
总不能老不说话。我想我还是从我的疑问问起。“你下午到现在一直没有回过家?”
“是啊。”
“那你不吃饭怎么会不饿?”
她笑了:“为什么会饿?”
我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看,她也朝我看:“真的不饿啊,” 然后继续看前面的路:“你不要烦这些了。”
好吧,我不烦。其实我烦的是,她不回家,她父母怎么不着急。如果着急,到处找她的话,最后找到她和我在半夜,不,凌晨,散步……那我不是有了推卸不了的责任?!或者,我还在想,白天那么热,也不回去洗个澡,身上不臭烘烘的?……当然,女孩子,也许汗出得少?或者即便出一些汗,也不至于臭?我看她手插在裤兜里,昂首挺胸走得比任何一只公鸡都悠闲笃定,实在有些不可理解。她这身衣服,淡蓝色的T恤,白色的沙滩短裤,虽然我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看,但配着她,实在无法显出年轻女孩子该有的时髦。这么瞄的同时,无法不扫到她胸前凸起的两个小尖顶……这,就是传说中的“乳房”?我哥的胸大肌也超过她啊……我连忙拿开视线,抬眼看路的时候重新看到她拱着尖嘴,怡然自得地一步一晃往前走,一瞬间甚至被她的淡定所安慰,被她强大的良好感觉所征服,似乎瞬间也感到了这一切的正常和自然:两个老同学,晚上散散步,这又有什么呢。
镇子边缘、或者说最主要的几条大路,其实都是运河的堤岸。我们从小就沿着这些堤岸大路走来走去,从这个乡走到那个镇,从那个镇走到另一个村。这些运河堤岸从小被我们父母称之为“大路”。它们往往都很高,但是河面仍旧很宽。它们很高,高到了我小时候包括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一直很喜欢的一种情况:往河床延伸的坡度很宽,坡上长满了大树,也有很多小树,在这些树木之间,往往又被行人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想来这主要是夏天,大路上树荫覆盖不到,行人为了在阴凉里赶路,就走下大路的路面而在延伸河床的坡道上的树林里穿行,天长日久,就走出了这些小路。
这种情况更多出现在没有村镇的路段,而村镇中心,坡道往往不那么宽敞,并且坡道上即便有些大树,同时也荆棘密布,一般很少能够行走。也许是因为人口相对密集,这样能够减少小孩下到运河去游泳造成不测。就我所知,运河里就经常淹死小孩。
我们不久就走到了桥。这座桥,向左就是主街,也是去镇西、包括我父母饭店的方向。我问秦鸥:“往街上走吗?”
她也稍微停了一下,朝街那边看看,又朝大路前面看看,但并没拿出判断:“随便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指着前面说:“我们往前面走吧。”我的意思是,街上没什么好走的,我、我们每天都要来回好几次。而前面,一直往前走,就继续是运河的堤岸,老实说那条路我只走过很少几次,但却有很好的印象。往那个方向走下去,路右边一开始还有一片民房,帅建强家就住在这里;我也是因为我哥而认识了他之后才来过这边几次;而如果不走下路面,继续再往前走,我记得,大路两边开始空空荡荡,左边是宽宽的河,右边是一望无边的农田,路两边是又高又老的大树,风景非常好!虽然以前都是白天、下午、黄昏去过那里,现在黑黢黢的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但至少,那是条陌生的路,既然看起来她现在也漫无目的,去那里走走肯定比走到街上有趣,应该也可减少一些两个人老是不说话的尴尬。

很多事情只有细心地感受,才会发现它们安排得都很有规律也很有道理。一过帅建强家所在的这片在黑暗中灰乎乎的民房,大路上就没有再安路灯了。这似乎在告诉我们:镇子,到了这里,就是一个边界了。这在白天是不能这么强烈感受的。在开始走进比刚才黑得多的路段之后,我好几次都想随意地告诉秦鸥:帅建强家就住在下面这个村子;但我最终还是忍住没说。我想,还是越少扯出新的头绪越好。这大半夜的,指不定她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比如,不要突然她提出去找帅建强……这不是害己害人么!
随着光线变黑,我总觉得我们的脚步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快了?还是变慢了?仔细看看,又发现一点变化也没有。首先绝对没有变快,她一摇一晃的脚还是跟刚才一样笃定,好像住在主街那边的她很熟悉这条路。
“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没有。”
我在心里“噢”了一下。不禁继续没话找话:“那边风景蛮好的。”说完之后我觉得这也不是废话,“风景”多多少少也应该是女孩子比较喜欢的话题吧。
但是她完全无动于衷。连问声“是吗”都没有。也没有发出不屑的声音。就那么手插在裤兜里神闲气定逛大街的样子。
但是,她真的没有考取大学吗?我不禁还是对她疑惑重重。或者说,我们这样貌似悠闲地凌晨散步的“浪漫”氛围,始终让我不能适应,一来这不是我想与之“浪漫”的对象,二来,因她而起的“浪漫”,是假的,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让人明白。这么大半夜地陪这么一个并不心仪的对象出行散步,总得解决一些实质性问题。
于是我问:“你真的没考取大学吗?”
“是真的啊。”
“那,你准备复读吗?”其实没有读过高中的我对“复读”这些概念都一知半解,但大体也能懂得其意。
她满脸不屑:“复读个屁啊,我才不高兴复读呢。”
“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呢?”
“做什么,”她嗫嚅着,口吻虽然自信坚定,但句子却没什么内容及时跟上,“管它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我问这些话其实都小心翼翼地,只是借着夜色不顾情面地问出来吧,“你能做什么呢?”
她竟然没有接话。这是少有的情况。既没反驳,也没不屑。但是也不能肯定她内心也在困惑我的所问。
走进没有路灯之后的路面没多久,我就感到这里的路面变成了雪砂土,因为脚踩上去的感觉不是那种硬梆梆的脆响,而是扑棱棱地、有点软、有点粉,这种土干燥时就粉扑扑地,容易腾起来。一旦下雨,湿的时候,它们却很容易粘在一起,但是把它们扒起一块,它们互相之间却没什么粘性。我小时候很喜欢这种土。因为无论是好天时阳光照耀下,还是下雨它们被浸在水里,都能看见明晃晃的像细碎的银子一样的沙尘搀杂在土中。我喜欢这种土还因为有这种土的路面总是特别平整,表面特别光滑。小时候我们老家去一个亲戚家总有一段路就是这种雪砂土,每次走到那里,我都要停下来玩一会土;为此被大人骂过不止一次。
逐渐地,我发现我和她之间几乎没什么话好说了,只能这样摇摇晃晃往前走,各怀鬼胎(至少我怀着吧)。我想了解的事,没法了解。她父母、家里那些事,我既大概了解,也没什么更多的兴趣。而且更重要的,她对我也没什么兴趣。既没问我师范的情况,也没问我几乎知道我的人都会问的画画啊、写作啊之类。不过她已经知道我分在了十公里外的玉林小学,八月十五号,也就是差不多半个月之后报道。
不知道是因为两边的景物更加低矮下去,还是因为路面本身升高,总之每次走到这里,都觉得这段路更加高峭,对两边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两边高大的老槐树像黑黑的剪影,弯弯曲曲地分割着灰蓝色的夜幕。有时,路边树下会有茂密的斑茅,没有风,但是它们有锯齿的长叶子还是会偶尔擦出轻微的“哧啦哧啦”的声音;我们摇晃着走过它们,这“哧啦哧啦”的声音就慢慢移到身后、越来越远。我不禁抬头看天:啊,满天的繁星。
“你看,这么多星星。”
她也抬起头,看了一会儿,说:“嗯。”然后就放下头。
“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呢?”我旧话重提。都走了这么久了,我也不准备一直遮遮掩掩的。
“随便啊……”
“是要去市里吗?”我想到现在镇上的人大部分都往市里去,而且像她父母那样多少也有点手腕的人,应该更会考虑、也有能力把孩子弄到市里去。
“不知道。可能吧。”
“那去做什么呢?”我或许想不断提醒她即将面临的未来,这样能提醒她我和她、我们现在这样、和未来,不现实。我应该是有这样的本能吧?
“我怎么知道,就去做工人呗。”
“工人?”这个课本里才出现的词,突然从她嘴里出来,我都快笑了。“厂里?”
“厂也很好啊!化工厂,玻璃厂……”
我哈哈哈笑起来。因为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是潘虹演的,叫《人到中年》。我不能完全记得那电影的具体情节之类,我只突然莫名其妙地把秦鸥跟一个穿白色厂服的工人联系起来……她倒是很理解我的笑,一点也没责怪我。当然也没跟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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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6 14:57:05 |只看该作者
好看,想起田宫虎彦。等待“惊魂”的到来。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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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6 15:28:31 |只看该作者
但是突然又有点不想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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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6 15:33:23 |只看该作者
。。。。陈老师有空的时候就写两笔嘛
联系邮箱:chenshuyong@live.cn(站内短信、邮箱、豆邮都能很快找到我) http://site.douban.com/12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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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6 15:43:01 |只看该作者
现在又开始添了。添几句就更新一下。随兴而至吧只能。心情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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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6 15:45:04 |只看该作者
91年我才刚出生。
坐等后续……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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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7 22:09:43 |只看该作者
91年我读小学2年级了。
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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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9 08:47:06 |只看该作者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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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9 11:08:42 |只看该作者
"都云坐着吃,谁解其中味。"
必须写完啊。坐下等。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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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9 12:03:01 |只看该作者
我猜秦鸥是个女的,同坐等。。。
雪夜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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