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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琴声如诉(玛-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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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 16:57: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琴谱上写的两个字,你念念看?”钢琴女教师说。

“Moderato cantabile ,”小孩回答。

老师听小孩这样回答,拿铅笔在琴键上点了一点。小
孩一动不动,转过头来仍然看着他的乐谱。

“Moderato cantabile 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坐在离他们三米远的一个女人,叹了一口气。

“Moderato cantabile是什么意思,你真不知道?”老师又问。

小孩不回答。老师又拿铅笔敲了一下琴键,无能为力地叫了一声,声音是抑制住的。小孩连眉毛也一动不动。

老师转过身来,说:

“戴巴莱斯特太太,您看这孩子。”

安娜·戴巴莱斯特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您这是对谁说的呀,”她说道。

小孩仍然不动,眼睛低低垂下,独自在想: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有点打颤。

“上次我给你说过,上上次也告诉过你,我给你讲过有一百遍,你肯定是不知道?”

小孩认为还是不回答为好。老师把她面前这个对象再次打量了一下。她更加生气了。

“又来了,又来了,”安娜·戴巴莱斯特悄声说。

“明摆着嘛,”教师继续说,“明摆着嘛,就是不肯回答。”

安娜·戴巴莱斯特也把孩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是方式和教师有所不同。

“你快说呀,”教师尖声叫了起来。

小孩丝毫没有感到吃惊的表示。他不出声,始终不回答。

教师第三次敲打琴键,用力太猛,铅笔敲断了。就在小孩两只手的旁边。小孩圆滚滚的两只小手,还是乳白色的,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样。小手紧紧攥在一起,一动不动。

“真是一个难弄的孩子。”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这句话,并非不带有某种胆怯气馁的意味。

小孩听到这句话,转过脸去看了她一眼,他这动作极快,只要看到她在也就放心了,时间不过是转瞬之间。随后,他又恢复他那作为一个对象的姿态,眼睛看着琴谱。

他的手仍然紧紧捏在一起。

“我才不想知道他是不是难弄,戴巴莱斯特太太,”女教师说,“不管难弄不难弄,总该听话呀,否则,那怎么行。”

她这些话讲过之后,从敞开的窗口大海的声响一涌而入。微弱的市声同时也涌进窗来。全城在这个时刻正处在这春天下午的中心点上。

“最后一次问你,你是不是一定不知道?”

一条小快艇出现在打开的窗口上,在缓缓移动。小孩本已转过脸去看琴谱,微微动了一下——只有他母亲察觉到他动了一下。小艇弄得他心神不安。低沉的马达声全城都可以听到。这里游艇是难得看到的。晚霞把整个天空染成了红色。一些小孩站在码头上眺望着大海。

“当真,最后一次问你,你肯定是不知道?”

小快艇还在窗前移动着。

小孩是这样固执,教师不禁为之震惊。她的怒气也退下来了,本来她采取某种动作是可以强使这个小孩开口回答的,可是小孩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竟弄得她灰心丧气,一时间她只觉自己的命运是这样荒凉无告。

“干这一行,干这一行,算是什么职业哟。”她苦苦叹息着。

安娜·戴巴莱斯特也不说话,只是稍稍俯下头,似乎是在表示同感。

小快艇终于在窗框之间滑过去看不见了。小孩默默无
声,潮声显得更响,而且无处不在。

“Moderato 是什么意思?”

小孩张开他的小手,伸到小腿上,轻轻搔了一下。他这个动作是无意的、轻快的,对这样一个动作大概老师也是无从责备的。

“我不知道,”搔过痒之后,他这样回答。

落日的光辉这时一下变得五色缤纷,十分耀眼,这小孩的金黄色头发也发出异样的色调。

“并不难嘛,”女教师说,她的态度比较平静了一些。

她拿出手帕擤鼻涕,擤了很久。

“看我这孩子哟,”安娜·戴巴莱斯特满心欢喜地说,“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倔强的孩子……”

女教师认为指摘这种骄傲情绪似乎也可以不必。

她已经被压倒了。她对小孩说:“已经告诉你一百遍了,Moderato是中速的意思,cantabile ,像唱歌那样,像唱歌那样的中板。”

“像唱歌那样的中板,”小孩说,完全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女教师转过身来。

“嗳呀,我真可以向您发誓。”

“可怕,可怕,”安娜·戴巴莱斯特笑着说,“固执得像一只山羊,可怕,可怕。”

“再讲一遍,”女教师说。

小孩不出声。

“我说,再重复一遍。”

小孩仍然不动。在这固执的沉默中,梅潮的声响又在
耳边响了起来。天上的晚霞在最后一次迸发中也变得更加浓重。

小孩说:“我不要学钢琴。”

在大楼下面街上,传来一个女人呼叫声。这悠长的叫声一直传到楼上,把海潮的声音打断。紧接着,叫声突然中断。

“这是怎么回事?”小孩叫道。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女教师说。

海潮声又在耳边回荡。晚霞开始变得灰暗。

“没什么,没有事,”安娜·戴巴说。

她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钢琴那边走去。

“真是神经过敏,”女教师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们这样说。

安娜·戴巴莱斯特抱住孩子的肩膀,把他紧紧楼在怀里,弄得他很痛,她几一乎是在喊着:

“要学琴,要学,一定要学。”

小孩由于同样的原因,也是因为害怕,在发抖。

“我不喜欢钢琴,”他喃喃地说。

这时,继最初那一声叫喊,又有各种各样的叫声传来。人声嘈杂,证明刚刚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故。钢琴课还在继续。

安娜·戴巴莱斯特不停地说:“应该学琴,应该学,要学。”

女教师摇着头,对这种温情很不以为然。暮色开始掠过海面。天空上的色彩渐渐变得灰暗。只有西边天际还有一抹红色。那红色也在逐渐消退。

“为什么?”小孩问。

“亲爱的,音乐……”

小孩从容地等了一会儿,他想要理解,但是他弄不懂,不过,他还是接受了。

“好吧。可是下边是谁在叫?”

女教师说:“我在等着。”

小孩开始弹琴。在窗下,在码头上,人声嘈杂。但是琴声掩过了面人群乱纷纷的闹声。

“您看,您看,”安娜·戴巴莱斯特愉快地说,“弹起来了,弹起来了。”

“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弹得好的,”女教师说。

小孩把一段小奏鸣曲弹完。乐声一停,楼下的喧闹声又涌进房间,那声音是无法抗拒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孩又问。

“再弹一遍,”教师对他说,“不要忘记:Moderato cantabile.就好像是谁给你唱一支催眠曲一样,记住就行。”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我是从来不给他唱的。今天晚上他会要我唱,他总有办法弄得我非唱不可。”

教师无意去听她。小孩开始再弹迪亚贝利① 的小奏鸣曲。

教师大声说:“降b 小调,你总是忘记。”

男男女女急切杂乱的闹声愈来愈大,从下面码头直往上冲。好像是讲着同一件事情,但听不真切。钢琴不顾一切地弹下去。这一回是这位女教师坚持不下去了,她中途打断,叫道:

“停下来,停下来。”

小孩住手不弹。女教师侧过身去对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真的,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三人一起走到窗前。在下面码头的左侧,离开楼有二十米远,在一家咖啡馆门前,围着一大群人。附近几条街上还有人跑来,人很多,团团围在咖啡馆门前一群

人的四周。所有的人都在往咖啡馆里面张望。

女教师说:“嗳呀,这个地区……”她又回过身去,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快,快去再弹一遍,最后一遍,在刚才停下来的地方接下去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弹你的曲子去。”

小孩弹琴。他按照刚才那样的节奏继续弹下去。这一课快要结束了。他按照要求把像唱歌那样的中板很细致地继续弹下去。

“照这样听话,我倒觉得有点讨厌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您看,我究竟想要怎么样我自己也不清楚。真是活受罪。”

小孩继续弹琴,弹得很好。

“戴巴莱斯特太太,您看您给他的是什么教育,”女教师讲出这样的看法,心情似乎是愉快的。

这时,小孩不弹了。

“你为什么停下来?”

“我以为……”

他只好按照要求,继续把小奏鸣曲弹下去。下面嗡嗡的人声愈来愈吵,即使在大楼上面,吵闹声也变得很响,乐声也给掩盖下去了。

“降b小调,不要忘记,”女教师说,“不要搞错,这就对了,很好,是吧。”

小奏鸣曲在展开,扩大开来,又一次弹到最后一个和弦。时间已经到了。女教师宣布今天上课到此结束。

她说:“戴巴莱斯特太太,您带这个孩子,将来可要遇到不少困难。我这是直率地对您说的。”

“已经够困难的了,他可把我磨死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低着头,两眼紧紧闭起,沉陷在某种永无休止的生儿育女的痛苦的微笑之中。在大楼下面,还有几声叫喊,还有一些现在可以听得清的呼唤声,说明下面发生的还不太清楚的事件现在已经接近尾声。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天就会弄清楚的,”女教师说。

小孩急忙奔到窗前。

“汽车开来了,”他说。

一大群人挤在咖啡馆进口两侧,人愈聚愈多;不过,从邻近街道拥出的人已经减少;一下有这么多人拥到一起来,是料想不到的。城里人口在增多。这时,人们突然散开,中间让出一条通道,让一辆黑色运尸车开进去。车上下来三个人,进了咖啡馆。

有人说:“是警察。”

安娜·戴巴莱斯特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个人给杀死了。是一个女人。”

她把孩子领到女教师吉罗小姐住的那座大楼的门廊前,叫他在这里等着,她自己又回到咖啡馆门前,钻到人群里面去,一直挤到最靠里的一排人那里,这些人一动不动站在敞开的玻璃窗前正在往里面张望。在咖啡馆尽里面,在后厅半明半暗的地方,有一个女人直僵僵躺在地上。还有一个男人,趴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抓住她的两肩,在静静地喊着那个女人。

“我的亲人啊。我亲爱的人啊。”

他脸转过来,看着这边正在看热闹的人,这时大家才看清他那两个眼睛。他的眼睛,除了表现出对这个世界、对他的欲望被粉碎但又不可能被毁灭、完全反常的表情以外,没有任何其他表情。警察走进咖啡馆。老板娘俨然站在柜台边上,正在迎候。

“我催了你们三次了。”

“不幸的女人,”有人这样说。

“为什么?”安娜·戴巴莱斯特问。

“不清楚。”

那个男人在神志不清状态下,就在那个直挺挺躺在那里的女人身上滚来滚去。一个警官抓住他的手臂,一把把他拉起来。他也听任人家就这样把他拉起来。因为自尊心在他显然是已经不存在了。他那一直失神的眼光只顾盯着警官。警官把他放开,从衣袋里取出记录簿、铅笔,问他姓名、身份。警官在等着。

“先不忙,用不着,我现在不回答问题,”那个男人说。

警官也不坚持,走过去找他的那些同事。他们坐在后厅最后一张台子上,正在向老板娘问话。

那个男人坐到死去的女人的身旁,抚摩她的头发,对她微笑。一个青年匆匆跑到咖啡馆门前,脖子上吊着一架照相机,进去给那个坐在地上笑着的人拍照。镁光灯一闪之下,可以看出那女人年纪很轻,在她嘴上还有几条混乱交错的细细的血流,血还在往下流,那个男人吻过她,所以他脸上也有血迹。人群当中有人说:

“真叫人恶心,”他转身走开了。

那男人紧挨着女人又侧身躺下去,不过他只躺了一下,很快又坐起来,好像这样就已经把他弄得精疲力尽了。

“不要让他跑掉,”老板娘叫道。

那个男人坐起来,仅仅是为了更贴紧女尸再睡下去。他显然已经定定心心决意要这样待下去,他两臂又紧紧抱住女人,脸紧贴着她的脸,把脸埋在女人嘴里涔涔流出的血污之中。

警官根据老板娘的谈话作了笔录。然后这三位瞥官,面孔一律是极其厌恶的表情,朝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小孩很乖地坐在吉罗小姐大楼的门廊下,样子有点发呆。他还在哼着迪亚贝利的小奏鸣曲。

“没什么,好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说,“现在该回家了。”

小孩跟着她走了。派来支援的警察这时开到——不过太晚了,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些警察刚刚走到咖啡馆门前,正好那个男人夹在警官中间从咖啡馆走出来。看热闹的人默默让开一条路,让他走过去。

“不是他喊的,”小孩说,“他,他没有喊。”

“不是他。别看了。”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

那个男人顺从地一直走到运尸车前面。但是,就在运尸车前,他不声不响地反抗了一次,他从警官身边逃走,转身就往咖啡馆里拚命跑去。当他快要跑到咖啡馆的时候,咖啡馆已经关灯打烊。他马上收住脚步,又跟着警官折回,来到运尸车这里,爬上车去。这时,他也许哭了,不过天已经很暗,只能看到他血淋淋、哆哆嗦嗦、难看的面孔,是不是在流泪无法看清。

走在滨海大道上,安娜·戴巴莱斯特对小孩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记住。Moderato ,意思就是中速,中板,cantabile ,意思是像唱歌那样。很容易嘛。”



第二天,在城区的另一头,工厂浓烟滚滚;他们母子二人每星期五都要到这一地区来的时间已经过了,这时,安娜·戴巴莱斯特才叫她的孩子:

“快走,快走。”

他们沿着滨海大道走着。在滨海大道上,已经有人在散步了,甚至还有几个去游泳的人。

小孩每天都跟着母亲到城里游逛,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不论带他到哪里去都行。可是,当他们走过第一道防波堤,来到第二拖船停泊港,这就到了吉罗小姐那座大楼那里,小孩大吃一惊。

“为什么到这里来?”

“为什么不?”安娜·戴巴莱斯特说,“今天只是来散散步。来呀。这里不行,那就到别处去。”

小孩总归听妈妈的,反正总是跟着她走。

她一直走进咖啡馆,来到柜台前。只有一个男人在这里,他正在看报。

“我要一杯酒,”她说。

她的声音打颤。老板娘觉得奇怪,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小孩呢?”

“他什么也不要。”

小孩说:“我想起来了,发出叫声,就是在这儿。”

小孩走到门口,来到阳光下,又走下台阶,跑到人行道上,不见了。

“天气很好,”老板娘说。

她见这个女人一直在发抖,就把眼睛避开去,不去看她。

“我渴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所以嘛。”

“我想再要一杯酒。”

老板娘见她抓着酒杯的那只手抖个不停,知道这件事不会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很快就能弄清楚,只有等感情冲动过去之后,事情才会自然而然地解释明白。

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也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安娜·戴巴莱斯特拿起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她说:“我是路过这里。”

“是散步的时候嘛,”老板娘说。

那个男人放下他的报纸。

“正是,昨天,就在这个时候,我正好在吉罗小姐家里。”

她手的颤抖缓和下来。面部表情也差不多恢复正常。

“我认识您。”

“那是一桩罪案,”男人说。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了谎。

“我说呢……我一直弄不清,您看。”

“那当然。”

“当然,”老板娘说,“今天上午,到这里来的人就没有断过。”

小孩只用一只脚在外面人行道上跳来跳去在玩。

“吉罗小姐教我那个小鬼钢琴课。”

酒无疑起了作用,嗓音发颤也消失了。眼睛上渐渐充满着解脱以后的舒畅喜悦。

“他很像您,”老板娘说。

“都这么说,”笑得更爽朗了。

“眼睛像。”

“难说,”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您看……带他出来散步,今天倒巧,找到这里来了。所以……”

“是一桩罪案,是的。”

安娜·戴巴莱斯特又说谎了:

“啊,说说看,我还不知道呢。”

一条拖船离开停泊港,在马达有规律的“空隆空隆”声中匆匆开走。拖船开动的时候,小孩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后来跑进来,来找他的母亲。

“是开到哪儿去呀?”

她说不知道。小孩就又跑开了。她把她前面那只空酒杯伸手拿起来,注意到自己这个心不在焉的举动,又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眼睛低低垂下,在等待着。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

“可以吗?”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不禁又意乱心慌。

“先生,那是因为我不习惯。”

他叫了酒,又靠近她一步。

“那个喊声是叫得很响,所以准是谁都想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看,就是我,我也想打听明白。”

她喝她的第三杯酒。

“据我所知,他在她心上打了一枪。”

有两位顾客走进咖啡馆。他们走近柜台,认出这个女人,觉得很是诧异。

“究竟是为了什么,好像是无法了解到?”

可以看出,这样喝酒在她是很不习惯的,也不难看出,每天在这个时刻她通常都是在忙着不同的事情。

“我很希望能告诉您,不过我知道得也不确实。”

“也许没有人知道?”

“他是知道的。现在他已经发狂,昨天晚上给关进去了。她么,她已经死了。”

小孩从外面跑进来,紧靠在母亲身上,又倾心又幸福。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他的头发。那男人更加注意地看着。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他说。

她震动了一下,不过这几乎是无法察觉的。

“那么说,现在你是知道了,”小孩说,“人家为什么要喊叫?”

她不回答他,只是摇摇头,意思是说不知道。小孩又跑开,她眼睛一直盯着他不放,一直看他跑到门口。

“他在兵工厂做工。她么,我不知道。”

她转身向他靠近一点,说:

“也许他们在闹别扭吧,就是因为那种叫作爱情的难题,才发生这种事?”

刚才进来的两位顾客走了。老板娘也在听他们谈话,所以走到柜台这一头来。

她说:“而且她是结过婚的,有三个孩子,平时酗酒,可想而知。”

“那也难说,不是吗?”隔了一会儿,安娜·戴巴莱斯特这样问。

那个男人不同意。她感到惶惑。她的手立刻索索抖起来了。

“反正我不知道……”她说

“不,不,”老板娘说,“相信我好了。我向来不喜欢管这种闲事。”

又有三位顾客来到。老板娘从这里走开。

那个男人笑着说:“难说难说,我也这么看。他们大概,对了,大概是像您说的,有一个爱情上的难题无法解决。说不定就因为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他才一枪把她打死,谁知道?”

“真的,谁知道。”

她的手不知不觉把酒杯拿起来。他招呼老板娘给他们倒酒。安娜·戴巴莱斯特也不拒绝,那样子倒好像是希望把酒给她斟满。

“看他待她那个样子,”她轻轻地说,“不管是死是活,从此以后,对他来说,仿佛都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您以为,如果不是……因为绝望,是不是事情也会发展到这一步?”

男人犹豫着,正面看着她;他决断地说:

“那我可不知道。”

他把她的酒递给她,她接过来喝了。他把她带到大厅里一个地方坐下,这无疑是他经常坐的位子。

“您常常在城里散步。”

她喝了一口酒,她的脸上漾起微笑,微笑再次使她的面容变得暗淡,而且比刚才更显得灰暗。她开始醉了。

“是呀,我每天都带我的孩子出来散步。”

他在注意看老板娘,老板娘在陪着那边三位顾客说话。这天是星期六,人们空闲无事。

“不过这个城市虽说不大,可每天总有点什么事故发生,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反正总有一天……要发生一件更加叫您吃惊的事。”她的思路也乱了,“往常我都是到广场去,再就是去海边。”

酒力在发作,借着几分醉意,她竟自直直看着她面前这个男人。

“您带他出来散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正在和她说话又在看她的男人的眼睛,同时也在和她说话,也在看她。

“我是说您带他在广场或海滨散步已经很久很久了,”他又说。

她心里浮起一缕怨恨之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显出气恼的神色,猛然现出她的本来面目。

“我不该喝这么多酒。”

汽笛响了,宣告星期六上班的工人放工。收音机哗的一声响了起来,叫人难以忍受。

“已经六点啦,”老板娘宣布说。

她把收音机的音量关小,忙着做起事来,在柜台上把一排排酒杯摆好。安娜·戴巴莱斯特昏昏沉沉,沉默不语,坐了很久,呆呆地望着码头,不知怎样是好。后来海港那边远远传来一群人熙熙攘攘活动的声音,那个男人开口对她说:

“我刚才是和您说,您带这孩子在海边或广场散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

“从昨天晚上开始,从我那个小鬼钢琴课下来以后,我总是在想那件事,想得很多,”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所以禁不住今天就来了,您看。”

最早来到的一批顾客已经走进咖啡馆。那个小孩感到很新奇,从这些人中间穿过来,跑到他妈妈身边,妈妈习惯地把他抱在怀里。

“您是戴巴莱斯特太太。进出口公司和海岸冶炼厂经理的太太。您住在滨海大道。”

在码头另一侧又有汽笛响了起来,不过比前一个汽笛响声显得微弱。一条拖船开来。小孩粗野地挣脱开去,急忙跑走了。

“他在学钢琴,”她说,“他很有天分,就是不愿意学,我不得不迁就。”

咖啡馆里这时照例来客越来越多,他为给他们让地方,坐得和她靠近一些。先来的顾客走了。又有新到的顾客进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时,太阳已沉落到海那边去了,天空涌出火云,小孩在码头那边一个人玩着。他究竟在玩什么,离得这么远,分辨不清。他在跳过一些什么想象中的障碍物,嘴里大概还在唱着歌子。

“对这孩子我寄托着很多的希望,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从何着手。真是没有办法。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常常看到您。我没有想到真有这一天您带着孩子到这里来。”

最后一批顾客刚刚进门,老板娘就把收音机音量加大。安娜·戴巴莱斯特往柜台那边侧身看去,声响迎面扑来,她蹙起眉头,也只好随它去。

“您如果明白人家希望他们能够得到的那种幸福,如果这种幸福也是可能的话,那就好了。也许最好还是让我们分开吧。对这孩子,我就总是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您在滨海大道尽头有一处很漂亮的房子。还有一座花园,一座门禁森严的大花园。”

她注目看他,一阵惶惑慌乱袭来,随后,又恢复平静。

“可是这个钢琴课,我倒很喜欢,”她这样说。

天色暗下来,小孩有点心慌,又一次跑到他们这里来。他站在他们身边看着咖啡馆里的人。那男人向安娜·戴巴莱斯特示意要她看看外面。他对她笑着。

“您看,”他说,“太阳斜下去了,太阳西沉……”

安娜·戴巴莱斯特看着,细心地慢慢地拉好她的大衣。

“先生,您就在本城工作?”

“在城里,是的。您下次再来的话,我去把其他的情况了解一下,下次再告诉您。”

她眼睛垂下,若有所思,面色苍白。

她说:“她嘴上都是血,可是他还在亲她、吻她。”

她控制着自己,说:“您刚才说的,您认为是那样?”

“我什么也没有说。”

夕阳这时已经低垂,一缕缕阳光照射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他倚着柜台,站在那里,一时全身都沐浴在夕照之下。

“一看到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是吗,几乎是避也避不开?”

男人又说:“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我相信,他对准她的心打了一枪,因为她要他这样做。”

安娜·戴巴莱斯特一声长叹。从这个女人身上发出的,可说是一声放肆的、多情的哀叹。

“真怪,我还不想回家,”她说。

他猛地拿过自己的酒杯一口喝尽,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也不去看她。

“我真是喝得太多了,”她继续说,“您看,是这样。”

“对,是这样,”男人说。

咖啡馆里几乎空无一人。来客越来越少。老板娘一边洗酒杯,一边拿眼偷觑,见他们这么晚还迟迟不去,肯定心中起疑。小孩走到门口,望着现在已经是静悄悄的码头。安娜·戴巴莱斯特背对着门外港口,面朝着那个男人,默默站了很久。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站在面前一样。

“我是不能不来,”最后她说。

“我来,和您的理由一样。”

“人家在城里常常看到她,”老板娘说,“带着她那个小孩。在这样的好季节,天天都可以看到她。”

“钢琴课?”

“星期五,一个星期一次。昨天是星期五。所以她出来上课。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男人在衣袋里玩弄着一枚硬币。他凝视着前面的码头。老板娘也没有再说什么。

走过防波堤,就可以看到滨海大道,这条大道笔直地一直延伸到市区尽头。

“抬起头来,看看我,”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小孩很听话,他对她的脾气早已习惯了。

“有时我觉得我是把你虚构出来的,不是真的,你看。”

小孩扬起头,对着她打呵欠。他的小嘴一张开,夕阳最后的光芒一直照到他的嘴里。安娜·戴巴莱斯特每一次端详她的孩子,每一次都和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总是感到惊奇。这天晚上,她也许发现这种惊奇是更要新奇了。



小孩推开铁栅栏门,他的小书包在背后摇来摇去。他收住脚步,站在花园门口。他注意看着身边那一块草坪。

他踮起脚尖,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当心不要因为这样往前走惊动了小鸟。一只小鸟偏偏飞掉了。这小孩眼睛盯着那只小鸟,眼看它飞到隔壁花园,落在树上。他走到山毛榉树后一扇窗口下面,他抬起头来。就在这扇窗门上,就在这一刻,天天都有人对着他笑。有人对着他笑。

安娜·戴巴莱斯特叫他:“快来,散步去。”

“到海边吗?”

“海边,什么地方都去。快,快。”

他们沿着大道朝防波堤方向走去。小孩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太远啦,”他抱怨着——后来也就同意了,还哼着唱着。

他们走过第一停泊港,这时天气还早。在他们面前,在市区的南端,天空布满着黑色的斑纹,那是冶炼厂喷放到空中的赭色烟云。

这时街上人迹稀少,咖啡馆也没有什么顾客。那个男人,独自一人在酒吧的一头。老板娘一见她走进门,就站起身来,迎着安娜·戴巴莱斯特走上来。那个男人在那里不动。

“用点什么?”

“我想要一杯酒。”

酒一倒好,她就喝起来。她手抖得比三天前还要厉害。

“我又来了,您大概觉得奇怪吧?”

“在我这一行嘛……”老板娘说。

她偷偷觑那个男人一眼——他也面色苍白,她随后也就恢复常态,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去,大大方方把收音机打开。小孩离开妈妈,管自己到人行道上去玩。

“我跟您说过,我那小鬼在跟吉罗小姐学琴。您一定认识她。”

“认识。我见您一个星期来一次,每逢星期五都来,已经有一年多了,对不对?”

“对对,星期五。我想还要一杯。”

小孩已经找到一个小伙伴。他们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码头前面伸出去的部分,在看一条大驳船往下卸黄沙。安娜·戴巴莱斯特第二杯酒已经喝了一半。她手抖得好了一些。

“这孩子一直是独自一个人,”她望着码头那个伸出去的地方,这样说。

老板娘又拿起她那件红毛线衣织起来。她觉得不需要她答话。又一条满载的拖船驶入海港。小孩不知在叫喊什么。那个男人走到安娜·戴巴莱斯特这边来。

他说:“到那边去坐坐吧。”

她什么也不说,跟着他走了。老板娘一面织毛衣,一面盯着拖船。这情景显然叫她不大高兴。

“就这儿吧。”

他指着一张台子。她坐下来,他坐在她的对面。

“谢谢,”她嗫嚅地说。

室内布满初夏的凉爽的阴影。

“我又来了,您看。”

一个小孩在外面很近的地方吹了一声口哨。她吓了一跳。

“请您再喝一杯酒,”男人说,眼睛看着门口。

他要了酒。老板娘一声不响,给他们倒酒,无疑对他们这种态度很不耐烦。安娜·戴巴莱斯特靠在椅背上,刚刚受了一惊,这时才定下心来。

“到现在已经三天了,”男人说。

她挣扎着直起身来,又拿起酒杯喝酒。

“酒很好,”她说,声音很低。

两手不再发抖了。她直直地坐着,上身略略侧向他,他在看她。

“我想问问您,今天您没有去上班?”

“没有,眼下我需要时间派别的用场。”

她微微一笑,虚假的胆怯的微笑。

“需要时间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对。”

老板娘坐到收银台后面她那个老地方去。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话声音很低。

“到咖啡馆来,对一个女人来说,难的是找一个托词,不过,我想,我反正总可以找得到,比如说:渴了,要喝一杯酒……”

“我想办法更多地去了解一些情况。但是我仍然没有弄清楚。”

安娜·戴巴莱斯特又一次费尽心力去追忆回想。

“那一声叫喊,声音很高,拖得很长,叫到最响的时候,突然中断,”她说。

“那是在她快要死的时候,”男人说,“那一声叫喊,大概是当她看不见他的时候,才停止的。”

一个顾客走进门来,根本不去注意他们,站在那里,胳膊支在柜台上,管自己喝酒。

“我记得,有一次,是的,生这孩子的时候,我也叫喊过,也有点像这样。”

“他们偶然在一家咖啡馆里相遇,甚至也许就是这家咖啡馆,他们两人经常到这里来。他们开始谈话,不过是随便谈谈。但是我也不清楚。您很痛苦吗,那个孩子让您很痛苦吗?”

“要知道,我疼得直叫。”

她笑了,追忆着,身体向后一仰,害怕的情绪一扫而尽。他靠近桌子,冷冷地对她说:

“讲给我听听。”

她认真想了一想,想想讲什么好。

“我住在滨海大道最后一幢房子,离市区最远的一幢。就在海滩前面。”

“木兰花树,在铁栅栏墙左角上,现在正在开花。”

“是的,每年在这个时节,花开得太盛,在夜里让人做梦,第二天还要使人病倒。非把窗户关紧不行,不然真是叫人受不了。”

“就在这座房子里,您已经结婚十年?’

“就在这里。我的房间在二楼,左边一间,可以看到大海。上次您告诉我:因为她要他那样做,所以他才把她杀死,一句话,是为了满足她,是不是?”

她问的这个问题,他不回答,只是看着她两肩的曲线,拖延时间。

“每年到这个时候,您都要把门窗紧紧关起,”他说,“房间里闷热,您不能入睡。”

安娜·戴巴莱斯特神色变得很严肃,那句话显然也不需她那么认真。

“要知道,木兰花的香气太强烈。”

“我知道。”

他眼光从她右肩上挪开,不再去看她。

“二楼是不是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通到您的房间,也通到别的房间,过道让您既和房屋整体连成一气,同时又和整个房屋隔开来?”

“是有这么一个过道,”安娜·戴巴莱斯特说,“就像您说的那样。告诉我,我求您告诉我:她所期望于他的,她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她又怎么知道这恰恰正是她所期求于他的?”

她的眼睛注视他的眼睛,痴痴呆呆地盯着他。

他说:“我想是有一天,天刚刚亮,期求于他的究竟是什么,她突然知道了。她恍然大悟,对她来说,一切的一切她都明白了,所以,她就把她的欲念给他说了。对这一类发现,我相信是不需要解释的,也不需要任何说明。”

小孩在门外悄悄在玩。第二条拖船已经开到码头。拖船马达停下来,老板娘趁这个机会在柜台下面故意把什么东西搬来搬去,让他们不要忘记时间在不停地过去。

“您说的那个过道,到您的房间去非通过它不可?”

“要经过它。”

小孩跑进来,跑得很快,把头一仰,靠在妈妈肩上。随他怎么,她都不在意。

“噢,真好玩呀,”他说。又跑掉了。

“我忘记告诉您,我是多么希望他长大才好,”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他给她斟酒,把一杯酒递给她,她接过酒杯立即就喝起来。

他说:“要知道,我甚至想,不经她要求,有一天,他也会那样做。她希望于他的,并不仅仅她一个人想到。”

她说来说去,有条不紊,最后还是归结到她想问的那个问题上来。

“我希望您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开的头,他们怎样开始谈话。您说那是在一家咖啡馆……”

两个小孩一直在码头伸出部分那个地方跑圈圈玩。

他说:“我们的时间不很多。再过一刻钟,工厂就要下工了。对,我想,他们是在咖啡馆开始谈话的,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们也许谈政治局势,谈战争的危险,或者谈和人们可能想象完全不同的别的什么事情,无所不谈,也没有谈什么。回滨海大道之前,是不是再喝一杯。”

老板娘拿过酒来,给他们斟酒,一句话也不说,看样子她也许有点生气,可是他们并不在意。

安娜·戴巴莱斯特安详自在地说:“那条长过道的尽头,有一扇大玻璃窗,面临着马路。风总是猛烈地吹着这个地方。去年一阵狂风暴雨,把窗玻璃全部震碎。是在夜里。”

她仰身靠在椅背上,笑着。

“城里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啊,怎么想得到!……”

“实际上这个城是很小的。充其量只能开设三个工厂。”

咖啡馆厅堂后面部分的墙上,夕阳照得明亮耀眼。在墙的正中,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影子映得格外分明。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那么,他们谈话谈了很久,谈了很长时间,才达到那一步的。”

“我想他们在一起相处时间很久,才达到他们当时那个地步,是这样。您讲给我听听。”

“再多我就不知道了。”她这样说。

他以鼓励的态度对她笑着。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专心一意、有点为难地慢慢继续谈下去。

“刚才咱们讲的那座房子,我觉得建筑结构有点牵强,不合理,您明白我说的这个意思吧,不过,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根据舒适原则布置起来的,总要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满意才行。”

“在底楼,是几间客厅,每一年在五月末,都要在这里举行招待会,把冶炼厂的职工请来。”

汽笛像一声惊雷突然响了起来。老板娘连忙站起,把正在织的红毛线衣放在一边,赶紧用冷水哗哗地冲洗酒杯。

“您那时穿了一件袒胸露背的黑色连衫长裙。您客客气气,冷冷淡淡,看着我们。天气很热。”

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故作不知。

“这春天季节好得出奇,”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您真的认为是她,是她先讲出来,大胆地讲出来,后来竟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问题,就好比别的什么成问题的事一样?”

“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也许他们两人之间,问题就出现过这么一次,也许自始至终就出过这么一个问题?我们怎么能知道?可是在三天前,毫无疑问,他们恰好走到这个地步,究竟是怎么搞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扬起手来,又放下去,放在桌上,放在她的手边, 他的手就留在那里不动了。她注意到这一双手相并放在一 起,这还是第一次注意到。

“看我酒又喝多了,”她抱怨着。

“您说的那个过道,常常夜里很迟,灯还亮着。”

“那是因为我睡不着。”

“为什么过道亮着灯,而不仅仅是您的房间亮着灯?”

“我有这么一个习惯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夜里,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嘛。”

“怎么没有。我的孩子就睡在旁边一间。”

她的手臂从桌上收回来,缩起肩膀,像是怕冷的样子,她理理她的上衣。

“现在也许我该回去了。您看天已经不早了。”

他举起他的手,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要她不要走。她坐在那里不动。

“天亮以后,您就走到大玻璃窗前向外面张望。”

“夏天,兵工厂的工人在早上六点钟就开始从那里走过。在冬天,大多数工人乘车,因为天寒风冷。像这样,他们经过那里的时间不过是一刻钟的样子。”

“夜里,从来没有人从那里走过?”

“有时也有,一辆自行车,奇怪的是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因为把她杀死心里痛苦才发了疯?还是因为痛苦之外再加上别的原因,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的原因?”

“肯定痛苦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不过直到今天,我们还不能知道究竟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站起来,慢慢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她又一次理一理她的上衣。他没有伸手去帮她一下。他依旧坐在那里,她就在他面前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来得最早的一些人已经进了咖啡馆,他们进门一看,觉得很奇怪,就拿眼睛看着老板娘,像是在问她。老板娘微微耸一耸肩膀,表示她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您不再来了吧。”

这时,他也站起来了,站在她面前。安娜·戴巴莱斯特看他很年轻,夕阳的光辉在他像孩子似的明澈的眼上闪着光。她透过他的视线细细审视他那一对蓝色的眸子。

“我没有想到我能不来。”

他最后一次挽留她。

“您常常看着到兵工厂上班的这些人,特别是在夏天,而在夜里,当您睡不着的时候,您还会想起他们。”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我醒得早,我就去看他们打那里走过。是的,在夜里,我有时也想起他们当中几个人。”

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从码头那边有很多人拥来。这些人大概是从海岸冶炼厂来的,海岸冶炼厂离市区比兵工厂更远一些。同三天前相比,天气显得更加晴朗。天空是一片蔚蓝,海鸥在空中飞来飞去。

“我玩得可好啦,”小孩告诉妈妈说。

她让他讲他做些什么游戏玩,就这样,他们走过第一道防波堤。过了第一道防波堤,滨海大道就笔直伸向前去,直到海滩,到达终点。可是小孩很不耐烦了。

“你怎么啦?”

暮色降临,微风开始吹过市区。她感到很冷。

“我不知道。我冷。”

小孩拉着妈妈的手,把她的手打开,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他那样子是很决断、很不容情的。她的手握住他的小手。安娜·戴巴莱斯特几乎要叫出声来。

“啊啊,我的宝贝。”

“现在你总是到那个咖啡馆去。”

“才两次。”

“还去吗?”

“还想去。”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些匆匆回家去的人。他们手里都拎着折椅。寒风迎面猛烈地吹着。

“你要给我买个什么呀?”

“一条红色的汽船,喜欢吗?”

小孩不说话,暗暗在斟酌,高兴地叹着气。

“好的,一条很大的红色的汽船。你看好吗?”

她搂着他,他要挣脱开,往前跑,她紧紧拉着他。

“你长大了,你呀,你呀,看你长得多大了,多好啊。”



第二天,安娜·戴巴莱斯特又带孩子到港口去。仍然是一个好天气,只是比昨天稍稍凉爽一些。天空到处都可以看到一块块一片片的蓝天。这么好的天气来得未免早了一些,因此城里人们都在谈着这件事。有人以为时令反常,担心过了明天,天气又要发生变化。另一些人,倒是心安理得,以为凉风在城市上空一吹,使得天空保持稳定不变,乌云不致过早地积聚起来。

在这样的季节,迎着这样的海风,安娜·戴巴莱斯特走过第一道防波堤,穿过运黄沙的拖船的停泊港,来到港口,进入市区,朝着市内广阔的工业区走来。她又来到咖啡馆,走到柜台前,那个男人这时已经在咖啡馆的厅堂里等她。最初几次相会的那种仪式自是不能避免的,照例不由自主地客套一番。她在惊慌不定的心情下要了酒。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正在织她的红毛线衣,注意到她进门后,他们两人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走到一起去,他们作出彼此好像互不相识的样子,今天比昨天拖的时间更长。甚至那个小孩跑去找他的小朋友以后,他们两个还在那里彼此互不理睬。

“我想要一杯酒,”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老板娘不大高兴地给她斟上酒。这时,男人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她带到后厅暗处。她的手已经不抖了,她那一贯苍白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她解释说:“从家里出来走这么远的路真不习惯。不过,这并不是害怕。宁可说是惊奇,好像是惊奇。”

“也可能是害怕。人家总归要知道的,在这个小城市,不论什么事,总归要被人家知道的,”男人笑着说。

小孩在外边得意地叫喊着,因为有两条拖船并排驶进停泊港。安娜·戴巴莱斯特笑着。

“让我陪您一起喝酒,”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可是我今天为什么总是想笑?”

他的脸靠近她,靠得相当近,他的手放在桌上,放在她的手上,她不笑了,和她一样,他也不笑了。

“昨天夜里月亮差不多圆了。看到您的花园,修整得很好,光洁平滑就像是一面镜子。已经是深夜。二楼过道灯光还亮着。”

“我不是给您说过,我有时睡不好。”

他把酒杯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玩弄着,为的是让她不要感到拘束,让她觉得适意随便,他自信而且也知道她需要他,想要更好地看看他。她也正在看他。

“我想再喝一点酒,”她诉苦似的说,像是受到什么委屈一样。“我想不到您这么快就熟悉、就习惯了。看我也差不多习惯了,已经习惯了。”

他叫了酒。他们一起贪婪地喝着。这一次,并没有什么理由非要安娜·戴巴莱斯特喝酒不可,但是她已经开始喝上了瘾,她需要这种酒,她需要这样的陶醉。喝过酒以后,她停了一停,然后柔声细气、语意不清地带着歉意又开始问那个男人:

“我想请您现在就告诉我,他们究竟是怎么搞的,甚至不讲话,搞到这种地步。”
小孩在门口张望,看见她在那里,就放心地又走开了。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在他们之间长期无话可说这种关系已经建立,在夜里,反正是在以后,是什么时候,那是无关紧要的,反正对他们来说,沉默无言已经越来越变得无法克服,什么原因也没有,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

昨天由于惶惑不安使她双目紧闭、无话可说,现在,同样的心情又重重压在她身上,压得她缩肩屈背,心绪乱如麻。

“有一天夜里,他们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个不停,就像是关在铁笼里的猛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开始猜疑,他们惊慌害怕。”

“任什么都不能使他们感到满足。”

“正在发生的事情,弄得他们心神慌乱,一时说也说不清。对他们来说,要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要过几个月才行。”

在讲下去之前,他停了一停。他拿起酒来一口喝尽。在他喝酒的时候,他一抬眼,夕阳偶然在他眼睛里一闪,把他眼睛照得轮廓分明。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他说:“在二楼一扇窗前有一棵山毛榉,这棵山毛榉是花园里最美的树。”

“那就是我的房间。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间。”

他的嘴唇因为喝了酒,是湿湿的,在柔和的光线下,更显得清晰无比。

“据说是一间很静的房间,最好的一个房间。”

“在夏天,山毛榉把大海给遮住了。我要求哪一天谁来把它给我弄掉,把它砍掉。我大概没有怎么坚持。”

他想看看柜台上的钟是几点了。

“还有一刻钟工厂就下班,您很快就要回家去。我们的时间真是太少了。我觉得,那棵山毛榉在不在那里没有多大关系。要是我,我就让它长在那里,让它在那个房间墙上的阴影一年比一年浓厚深密,就是人家说的所谓您的房间,不过所谓您的房间,按我的理解,那是搞错了的。”

她上半身整个往椅背上一靠,又那么一扭,样子很有点庸俗,她转过脸去,不去看他。

“可是树的阴影有时黑得像墨水似的,”她轻轻辩解着。
“那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把一杯酒拿给她。

“那个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酒鬼。那天晚上,有人发现她在兵工厂那边的酒吧间喝得烂醉。人家把她一顿好骂。”

安娜·戴巴莱斯特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我不相信,不至于那样。也许处在他们那样的境地,也是难免的吧?”

“和您一样,我也不清楚。您讲给我听听。”

“是的嘛,”她沉吟很久,“有时,在星期六,总有一两个醉鬼走在滨海大道上。他们又是拚命地唱,又是大声说话,说个不停。他们一直要跑到海滩,跑到最后一盏路灯那边,才转回头,总是不停地唱。一般他们总是很晚才从那个地方走过,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睡觉了。在城里,在这个地区,要知道,就是在这个荒僻的地区,他们胆子很大,到处乱跑。"
“您睡在您那个很静的大房间里,所以能听到他们。您这个房间,也是乱糟糟的,乱糟糟的,并非只有您一个人。您睡在您那个房间里,您就是睡在那里。”

安娜·戴巴莱斯特欲言又止;她的脾气有时就是这样:她感到厌倦,说话就变得有气无声。手又开始要发抖了。

“这条滨海大道一直通到海滩,”她说,“人们又在议论新的建筑计划了。”

“您睡在那个房间里,谁也不知道。再过十分钟,工厂就放工了。”

“这我知道,”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最近这几年,不论是几点钟下班,这我知道,我知道……”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不管是不是正规穿着衣服,还是不穿,人家才不在乎您存在不存在,就管自己走过去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在挣扎着,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后来,这罪她也承当下来了。

“您真是不应该,”她说,“我知道,不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嘴,白昼的余辉正照在那张嘴上。


“在这市区最好的住宅区,那座花园总是紧紧地关着,又是临着大海,从远处看去,人家会看不清那是一座花园。去年六月间,您就站在门前石阶上,面对着花园,迎接我们,冶炼厂的职工。再过几天正好是一年。在您一半袒露在外的胸前,戴着一朵白木兰花。我的名字叫肖万。”

她又摆出她那惯常的姿态,脸对着他,臂肘支在桌上。她已经喝得颠三倒四,面目全非了。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您离开了冶炼厂,连一个理由也不说,不需多久,您又不得不回来,因为,城里别的厂家都不肯雇您。”

“讲下去。我决不向您提出任何要求。”

安娜·戴巴莱斯特就像在学校里背诵一课并没有学过的课文那样,又继续讲下去。

“在我住进这座房子的时候,女贞树原来就已经有了。女贞树有很多。遇到暴风雨,女贞树叶子像钢片那样嚓嚓地响个不停。住在这座房子里,好像总是听到自己的心在跳。我已经习惯了。关于那个女人,您告诉我的,都是假的,您说在兵工厂附近酒吧间发现她喝得烂醉,也是假的。”

汽笛一连声地准时叫了起来,在整个市区,叫得震耳欲聋。老板娘校正她的时钟,放好她的红毛线衣。肖万平心静气地在谈话,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曾经有过多少女人,在这同一幢房子里生活过,她们在夜间只听到女贞树嚓嚓作响,可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女贞树至今依然都在。这些女人,却在她们的房间里,一一都死去了。她们房间前面的山毛榉,和您想的正好相反,是再也不会长大了。”

“这和您告诉我那个女人天天晚上都喝得烂醉一样,也是假的。”

“这也是假的。不过这座房子是很大的。面积有几百平方米。设想它有多古老,就有多么古老。甚至住在里面也觉得阴森怕人。”

震惊激动使得她精疲力尽。她眼睛紧紧地闭起。老板娘站起来,走动着,在擦洗酒杯。

“快说,快说。随便编一点什么说说也可以。”

她费尽心力说下去。咖啡馆空荡荡的,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响。

“应该住在一个没有树木的城市里应该这样一有风吹来树就叫个不停这里总是刮风永远刮风一年只有两天是例外您看从您的地位上看我要离开这里不要留下去所有的飞鸟或者几乎所有的海鸟在风暴过后就全死了风暴过去以后树木也不再发出叫声在海边还能听到它们在叫就像是被扼死的人的叫声一样叫得小孩也睡不着觉叫得我也不能睡我要走我要走。”①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两眼紧闭,她害怕。他注目看她,非常注意地看着她。

“也许,”他说,“我们是搞错了,也许他第一次看到她不久就想杀死她。请您告诉我。”

她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又在开始发抖,这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有关她的生活的种种暗示使她惊慌,而是因为别的原因。这时,他转到从她的角度说话,声调也恢复了平静。

“在这个城市上空要风停止不吹,又让人不要感到好像是窒息,那是不会有的事,确实是这样。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并没有听他说话。

她说:“她死了,就是死了也还在笑,心里充满着欢乐。”

孩子们在外面又叫又笑,那是在向黄昏致意,正像向黎明欢呼一样。在市区南部,有另一些呼声,是成年人的呼声,向着自由发出的呼声,那是紧接在冶炼厂低沉的隆隆机器声之后发出来的呼声。

安娜·戴巴莱斯特声气倦怠地继续说:“海风是永远要吹来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已经注意到,风吹起来在不同的时间是不相同的,有时,它突然吹起来,特别是在日落的时候,有时相反,徐徐缓缓,那是在天很热的时候,在夜尽更深清晨四点钟,天快要亮的时刻。您明白吗,女贞树一发出响声,我就知道风吹来了。”

“关于这个花园您是无所不知的,这个花园和滨海大道其他花园几乎也完全一样。在夏天,当女贞树发出响声,您不要听到女贞树的响声,您把窗子紧紧关死,因为太热,您就脱去衣服,赤身露体。”

“我要酒,”安娜·戴巴莱斯特请求说,“我要酒永远……”

他叫老板娘拿酒来。

“汽笛已经响过十分钟了,”老板娘倒酒,通知他们说。

到得最早的一个人来了,他站在柜台前边,喝的是
样的酒。

安娜·戴巴莱斯特继续低声地说:“在铁栅栏墙左角,靠北,有一棵美洲紫山毛榉,我不知道为什么……”

站在酒吧前面的那个人认识肖万,有点不自然地向他点头致意。肖万没有看见他。

“讲下去,”肖万说,“讲给我听,随便讲什么都行。”

小孩突然跑进来,头发蓬乱,喘着气。通到码头伸出部分的几条街上,传来了一些人走来的脚步声。

小孩叫:“妈妈。”

“再过两分钟她就走,”肖万说。

站在酒吧前那个人在小孩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想摸摸他的头发,小孩野里野气地跑掉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记得有一天,我怀了这个孩子。”

十几个工人拥进咖啡馆。有几个工人认识肖万。肖万仍没有看见他们。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有时,在夜里,小孩睡着了,我下楼到花园去散步。我走到铁栅栏边上,我看着滨海大道。在晚上,这里是静极了,尤其是在冬天。在夏天,有时,有一对对情人走过,相互依偎,紧紧抱在一起。就是这样。人家选中这所住宅,就是因为它安静,是市区里最幽静的地方。我该走了。”

肖万在椅上往后退了一退,并不着忙。

“您走到铁栅栏跟前,后来又离开,然后您在您的房子四周兜了一圈,后来您又回到铁栅栏那边。小孩在楼上睡着。您并没有叫喊。您从来也不叫喊。”

她穿上上衣,没有答话。他帮她把上衣穿好。她站起来,又停下来,站在那里不动,就站在台子旁边,在他身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对着柜台前面的那些人,可是并没有看他们。有几个人想和肖万打招呼,但都没有招呼上。肖万只顾望着门外码头。

安娜·戴巴莱斯特木然站在那里不动,后来她才醒悟过来。

她说:“我还来。”

“明天。”

他陪她走到门口。有几群人推推拥拥来到了。小孩跟在他们后面。他跑到他母亲跟前,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她跟着他走了。

他和她谈着他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她不说话,他并不觉有什么可奇怪的。前面就是荒僻无人的海滩——今天比昨天时间是更晚了——他站在那里,看着海浪前后涌动,今晚潮水相当汹涌。他走了。

“走吧。”

他走了以后,她也走了。

“天冷了,你还是慢慢走,”小孩像是要哭的样子,说着。

“我走不快了。”

她尽力走得快一些。黑夜,疲劳,还有孩子气,就这样,他蜷缩着,紧靠在她身上,靠在他妈妈身上。母子二人,就像这样,靠在一起,往前走着。因为她已经喝醉了,看远处什么也看不清,她也不想看到滨海大道的尽头,因为路程那么远,她怕鼓不起勇气继续走下去。



“你好好记住,”安娜·戴巴莱斯特说,“那意思是中板,像唱歌一样的中板。”

“像唱歌一样的中板,”小孩重复着。

随着楼梯逐级上升,可以看到市区南部许许多多起重机在半空中高高升起,都以同样的方式摆动着,不时在空中交错移动。

“我再也不要听人家骂你,不然我真是要死啦。”

“我也不要听呀。像唱歌一样的中板。”

一个淌着潮湿沙土的巨型抓斗从这一层楼最后一扇窗口一闪而过,巨型抓斗的齿就像饥饿的野兽的尖牙那样紧紧咬住它的捕获物。

“音乐,是必不可少的,你应当学音乐,你明白吗?”

“我明白。”

吉罗小姐住的一层楼相当高,在六楼,从她的窗口往海上眺望,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在小孩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除了海鸥在空中飞翔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嘿,您知道吧?是一桩罪案,是情杀案,是的嘛。戴巴莱斯特太太,您请坐。”

“是什么?”小孩问。

“快去弹小奏鸣曲,”吉罗小姐说。

小孩坐到钢琴前面。吉罗小姐坐在他近旁,手里拿着一枝铅笔。安娜·戴巴莱斯特坐在另一个地方,靠近窗口。

“小奏鸣曲。迪亚贝利小奏鸣曲,很美的,弹吧。这个曲子是几拍?说说看。”

小孩一听到这种说话的声调,立刻就萎缩下来。但是他不慌不忙,好像是在思索着,也许他在骗人。

“像唱歌一样的中板,”他说。

吉罗小姐两个眼睛看着他,两臂交叉在胸前,大口大口叹气。

“他这是故意的。没有别的解释。”

小孩僵在那里不动。他的两个小手合拢来,放在膝头,等着接受处罚。对这种不可避免的事,对他自己的问题,对于他这种翻来覆去不停地弹琴,他只好逆来顺受。

“白昼长了,”安娜·戴巴莱斯特盯着对方的眼睛轻轻地这么说。

“是这样,”吉罗小姐说。

在同一时刻,和上一次相比,太阳就显得高得多。这就是证明。而且在白天,天气又很好,天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轻雾,天气确实不坏,不过节令来得早了一些。

“我在等你回答嘛。”

“他也许没有听见。”

“他听得清清楚楚。戴巴莱斯特太太,这种事您不明白,他是故意的。”

小孩把头往窗口那边稍稍转过去一下。就像这样,他眼睛斜过去,看见阳光从海面反射到墙上的波纹。只有他的母亲能看出他眼睛这样斜过去看了一下。

“不知羞的小鬼呀,我的宝贝儿,”她低声说。

“四拍,”小孩仍然不动,毫不费力地说。

今天,在这傍晚时分,他的眼睛的颜色就像天空的那种色调一样,他的金色的头发也熠熠放光。

他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他会弄懂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一定是这样。即使是他不愿意,他也会明白的。”

她欢喜地无声地笑着。

吉罗小姐说:“戴巴莱斯特太太,您真该感到难为情。”

“就是说嘛。”

吉罗小姐两个手臂放下来,拿铅笔敲着琴键,这是她教钢琴三十年的老规矩;她高声叫道:

“弹你的音阶练习。弹十分钟。把它学会。先弹C 大调。”

小孩对着钢琴坐好。双手举起,落下去,既顺从又十分自得地按在琴键上。

一段 C 大调琴声掩过了海潮的声响。

“再弹,再弹。惟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弹下去。”

小孩从刚才第一次开头的地方继续往下弹,他必须从键盘那个规定好的准确而神秘的位置上开始。在这位钢琴教师的怒气之下,C 大调音阶练习曲弹了两遍,又弹第三遍。

“我说过,弹十分钟。继续弹。”

小孩转过身来对着吉罗小姐,眼睛望着她,双手萎靡无力地搁在键盘上。

“为什么?”他问。

吉罗小姐气得脸色难看极了。小孩已经转过身去,脸对着钢琴。小孩把双手放归原位,手摆成那个样子完全符合初学钢琴应有的正确姿式。他僵僵地坐在那里,但是不弹琴。

“怎么啦,简直太不像话了。”

“这些小孩简直都不想活下去啦,”他母亲说——可是还在笑着,“您看,还要教他们学琴,有什么办法好想。”

吉罗小姐耸耸肩,也不正面回答这个女人说的话,现在她对任何人也不想说什么;后来她的情绪平息下来,自怨自艾地说:

“真有意思,这种小孩弄到最后总归把你也弄得凶恶无比。”

“音阶练习他总归可以学会,”安娜·戴巴莱斯特好言劝说着,“他会像学好节拍一样,把音阶也弹好,那一定的;要学会,也够他吃力的了。”

“太太,您这种教育真叫骇人听闻,”吉罗小姐叫道。

她一只手抓着小孩的头,把它朝她这边扭过来,强使他看着她。小孩低下眼睛去,不看。

“因为我已经给他规定好。偏偏不听,就是违抗。G 大调弹三遍。在这之前,C 大调再弹一遍。”

小孩又弹了一遍 C 大调。弹得好像更加心不在焉。接着,又停下来,等在那里。

“G 大调,不是说过了嘛,现在弹 G 大调。”

手索性从键盘上收回。下定决心,低着头,不弹。两只小脚悬空,离开钢琴踏板远远地荡在那里,气愤地搓着。

“你听见没有?”

“你听见啦,”妈妈说,“肯定是听见的。”

孩子听到这温柔亲切的声音,就不再抗拒了。他还是不作声,只是把手抬起来,按照规矩放到键盘规定的地方。在母亲的爱抚下,G 大调音阶练习弹了一遍,接下去又弹第二遍。兵工厂那边汽笛声响了,下工的时间到了。光线也暗了一些。音阶练习弹得很好,无懈可击,女教师也不能不承认。

“不仅是锻炼性格,而且还练习了指法,”她说。

“确实,”母亲凄然地说。

但是 G 大调第三遍练习还没有弹,这小孩手又停下来不动了。

“我说过要弹三遍。三遍。”

这一回,小孩索性把手从琴键上抽回,放在膝上,说:

“不弹。”

太阳越来越倾斜,海面突然从倾斜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光辉。吉罗小姐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我没有别的好说,我只能说我可怜您。”

这小孩偷眼看了看那个叫人可怜的女人,可是她还在笑着。他仍然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当然是背对着窗外的大海的。已经是黄昏了,微风乍起,吹到室内,逆着那个固执的小孩头顶上一丛丛头发吹拂过来。他的两个小脚在钢琴下面一点一点地无声地舞动着。

母亲笑着说:“音阶练习再弹一遍,就弹这一遍,好不好?”

小孩只是对着她一个人把脸转过来。

“我不喜欢音阶练习。”

吉罗小姐看着他们这两个人,看过这个又看那个,他们说些什么她也不要听,又是气恼,又是灰心。

“我等着呐,我。”

小孩转过身去对着钢琴,侧起身子,离这个女教师越远越好。

他的妈妈说:“好宝贝,再弹一遍好啦。”

在妈妈的呼唤声中,他的眼睫毛在抖动。他犹豫着。

“不弹音阶练习。”

“就是要弹音阶练习,你知道嘛。”

他还在游移,母亲和教师都束手无策。这时,他倒是下了决心。他弹起来了。这一刻,吉罗小姐一下变成了孤立无援一个人,他也不去管她。

“戴巴莱斯特太太,您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教下去。”

G 大调练习曲弹得很准确,也许比上次弹得嫌快了一些,不过也不妨事。


“他的问题是他不愿意,我承认,”小孩的妈妈说。

音阶练习弹完。完全出于某种一时感到无聊那种心情,这小孩轻轻从琴凳上站起来,想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想要看看下面码头上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我要解释给他听,告诉他应当学琴,”母亲装出很懊恼的样子说。

吉罗小姐很不高兴,声色俱厉地说:

“犯不上跟他解释,钢琴也不是要不要学的问题,戴巴莱斯特太太,人们说这是一个教养的问题。”

她拍打着钢琴。小孩想要看看楼下的企图只好作罢。

“现在弹你的小奏鸣曲,”她厌烦地说,“四拍。”

小孩像弹音阶练习那样弹了起来。他弹得很不错。虽说是不愿意,手下弹出来的毕竟是音乐,这是无可否认的。

吉罗小姐的声音压过乐曲的响声,继续说:“您有什么办法,有些小孩非严格对待不成,不然的话,解决不了问题。”

“我试试看,”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她细心地听着这首小奏鸣曲。她的孩子把她从遥远的已经逝去的岁月又带了回来。一听到她孩子弹琴,她总是几乎要昏过去——也许她自以为要昏厥过去。

“您看,竟有这样的事,他以为他可以不喜欢学琴不过,戴巴莱斯特太太,我也知道,我和您说不说反正都是一样。”

“我试试看。”

小奏鸣曲仍然在耳边回响,就好像这个小野人舞弄着一支羽毛似的,也许是有意,或者也许是无意,小奏鸣曲反复冲击着他的妈妈,作为对她的爱的惩罚,又一次给她定了罪。地狱之门都紧紧地关死了。

“重弹一遍,拍子要准,速度这一次再放慢一点。”

小孩的手指放慢,准确得有板有眼,奏得轻柔融洽。音乐的味道出来了,乐曲从他手指上不经意地一涌而出,流畅自然,音乐又一次在空间悄悄地铺展开来,吞没了不相识的人的心,令人心动神移。在大楼下面,在码头上,人们都在听着。

老板娘说:“上面已经弹了一个月了。很好听,很美。”

来得最早的一批顾客,正在朝着咖啡馆这边走来。

“是的,正好是一个月,”老板娘说,“我已经都背下来了。”

肖万站在柜台一头,现在他是咖啡馆里仅有的一位顾客。他看看钟,舒服地伸一伸懒腰,按着小孩弹的调子吟着那个小奏鸣曲。老板娘直直望着他,一边从柜台下面把酒杯拿出来。

“您还很年轻嘛,”她说。

她计算第一批顾客进咖啡馆前他还有多少时间。她好意地告诉他说顾客很快就要到了。

“您知道的,天气好的时候,我看她好像经常是在第二停泊港那边兜圈子,她并不是每一次都要走过这里。”

“对,”那个男人笑着说。

第一批顾客进门了。

“一,二,三,四,”吉罗小姐打着拍子,“很好。”

小孩手上弹着小奏鸣曲,可是心不在焉,弹了一遍又一遍,起初弹得无动于衷,而且粗心笨拙,就这样,一直弹到把乐曲的力量表现出来。随着乐曲结构逐渐形成,白昼显然也渐渐暗下来了。一片火烧云像一座巨大的半岛突然矗立在水平线上;它那脆弱的、易逝的光芒使得人们思绪不定,向着另一类思路转移过去。十分钟以后,白昼的色彩完全隐去不见了。这个小孩第三天的课程也结束了。海的响声,从码头上浮起的人声,交织在一起,一直蔓延到楼上的房间。

吉罗小姐说:“背熟,下一课必须背熟,你听好。”

“背熟,好。”

“我保证,”小孩的妈妈说。

“他不听我的话,这是太明显了,这种情况必须改变。”

“这我也保证做到。”

吉罗小姐在考虑着什么,别人说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戴巴莱斯特太太,”她说,“钢琴课您让别人陪他来吧,不妨试试看,上课效果可能不一样。”

“不,不,”小孩叫道。

“那我相信我一定非常难过,”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我担心免不了要走到这一步,”吉罗小姐说。

房门关上了。他们走到楼梯上。小孩停下来说:

“你看见了吧,她有多坏。”

“你是故意的吧?”

小孩望着窗外,半空中静止不动的起重机比比皆是。在远处,近郊区一带,已是万家灯火。

“我不知道,”小孩说。

“可是我多么爱你呀。”

小孩起步往楼下慢慢地走下去。

“我不想学钢琴。”

“音阶练习,”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我根本不懂,不来学怎么办?”



安娜·戴巴莱斯特站在咖啡馆门前,没有进门。肖万朝她走来。他走到她身边,她转身往滨海大道方向走去。

“已经有那么多人,”她轻轻抱怨说,“钢琴课下来迟了。”

“今天上的这一课我都听到了,”肖万说。

小孩把手挣脱开,在人行道上跑开去,今天晚上,星期五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很想跑来跑去跑一跑。肖万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还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天空是暗蓝色的;他靠近她,她并不退避。

“夏天就要到了,”他说,“走吧。”

“可是在这个地区,不大觉得。”

“有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您知道的。比如今天晚上。”

小孩在缆索上面跳来跳去。嘴里哼着迪亚贝利小奏鸣曲。安娜·戴巴莱斯特跟着肖万走着。咖啡馆里,人已经坐满了。那些人只要酒倒好,立刻一口喝掉,这是规矩,然后匆匆忙忙往家走。后到的人,从更远的工场来的人,就接上去,喝过酒,就走路。

安娜·戴巴莱斯特刚刚走进咖啡馆,就站在门口那里,不高兴、发脾气。肖万转过头来对她微笑,给她鼓气。他们走到长柜台不大有人注意的那一头,她就像男人一样,拿起酒杯,很快地喝下去。酒杯在她手上哆哆嗦嗦还在摇晃。

“已经七天了,”肖万说。

“七夜,”她说,像是偶然顺口说出的,“这酒真不错。”

“七夜,”肖万重复说。

他们离开柜台,他把她拉到厅堂后面,让她在他想要坐的位子上坐下来。在酒吧柜台上的人,从远处看着这个女人,感到奇怪。厅堂里静静的。

“这么说,您都听到了?她叫他弹的音阶练习全部都听到了?”

“那时候时间还早。这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朝码头那边窗口都打开着。我都听到了,音阶练习也听到了。”

她对他笑笑,很感激他,又拿起杯来,喝酒。拿着酒杯,手在酒杯上还稍稍有点抖动。

“我脑子里想到他应该学音乐,要知道,那是两年前的事。”

“我明白。那架大钢琴是放在客厅一进门的左边?”

“是,”安娜·戴巴莱斯特紧紧捏起拳头,强要自己保持平静,“不过,他是那么小,太小了,要是您知道的话,只要我这样一想,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肖万笑着。厅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台子那边。站在柜台旁边喝酒的顾客也没有几个人了。

“您知道吗,他的音阶练习弹得很不错?”

安娜·戴巴莱斯特也笑了,这一次是放声大笑。

“他弹得很好,真是那样。就是那位女教师也不能不承认,您看……我有一些想法。啊……我真觉得可笑……”

她还在笑着,可是她的笑声渐渐低下去;肖万是用另一种方式在和她说话。

“您曾经把臂肘支在那架大钢琴上。在您的连衫长裙袒露的胸前,扣着这样一朵木兰花。”

安娜·戴巴莱斯特很注意听他讲这一段往事。

“是的。”

“当您俯下身去,那朵花触到您胸脯外面的轮廓,您不经意地把花扣在那里,嫌扣得高了一点。花很大,您是偶然选中它的,您戴起来也嫌大了一些。花瓣还很挺,前一天夜里刚刚开花的。”

“我看外面了?”

“再喝点酒吧。小孩在花园里玩。是的,您在往外面看。”

因为他要她喝酒,安娜·戴巴莱斯特就喝酒,竭力在回忆那已经过去的事,深深感到惊奇。

“我记不得我采了那朵花。也记不起戴花的事。”

“我当时没有怎么看您,不过那朵花我是看到的。”

她注意用手使劲拿着那个酒杯,她的手的动作和她的音调因此也变得从容缓慢了。

“这酒现在我很喜欢,那时我并不知道。”

“那么现在您讲给我听听。”

“啊,别让我说了吧,”安娜·戴巴莱斯特祈求着。

“我们肯定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是无能为力的。”

暮色越来越浓重,只有咖啡馆天花板上还有一点光芒照射在上面。强烈的灯光照着柜台,厅堂沉没在阴影之中。小孩突然跑进来,他并不觉得时间已经很晚,他跑来报告说:

“另外一个小孩来了。”

在他跑去的一瞬问,肖万的双手伸到安娜·戴巴莱斯特的手边。两双手平伸在桌上。

“我给您说过,我常常睡不好。我就到孩子的房间去,我去看看他,一看就看很长时间。”

“常常?”

“常常是这样,在夏天,那时大道上还有人在那里散步。特别是在星期六夜晚,这些人无疑是因为在这城里不知做什么好才出来散步的。”

“毫无疑问,”肖万说,“特别是男人。您在过道上,或者是在花园里,或者是在您的房间里,您经常看他们。”

安娜·戴巴莱斯特俯下身来,最后对他说:

“实际上,我想我是常常看他们,或者是在过道上,或者是从我的房间里,有些夜晚,我也不知我该怎么办才好。”

肖万低声讲出一句话。安娜·戴巴莱斯特在这一次强行进攻之下,目光渐渐变得迷迷蒙蒙,简直要昏昏睡去。

“说下去呀。”

“不仅这些人走过这里,而且在白天,时间也是固定的。我不能再说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继续说下去吧。”

“吃饭,总是这样,吃饭的时间又到了。接下去,又是夜晚。有一天,我想出来一个主意,叫孩子去上钢琴课。”

他们的酒喝光了。肖万又去叫酒。在柜台上喝酒的人越来越少。安娜·戴巴莱斯特就像一个口渴的人那样,在不停地喝酒。

“已经七点了,”老板娘通知说。

他们没有听见。天已经黑下来了。有四个人走进咖啡馆,在后厅坐下来,他们是准备到这里来消磨时间的。收音机播送第二天的气象预报。

“我给您说过,我本想到市区另一头去上钢琴课,那是为了我的小宝贝,可是现在,我不来这里上课也办不到了。是多么困难啊。您看,已经七点钟了。”

“您比平时回家的时间反正是晚了,也许太晚了,这是不可避免的。您就这么看好了。”

“时间既然确定,那就不能避免,有什么办法?我可以对您说,加上我还要走一段路,晚饭的时间总归已经晚了。我忘了,今天晚上在家里请客,已经讲好,我一定要到的。”

“您知道您只有迟到了,没别的办法,知道吗?”

“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

他在等着。她平静地转换口气,又和他谈起别的事。

“我可以告诉您,我对我的孩子讲过,所有曾经住在这棵山毛榉后面,在这个房间里生活过的女人,现在都已经死了,她们都已经死去。我那宝贝,他还要求我说要看看她们。看,我能讲给您听的,我都讲给您听了。”

“您一定马上就懊悔您给他讲这些女人的事。您还给他讲过,今年暑假没有几天就要到了,您说假期不留在这里,要到别处海滨去度假,是不是?”

“我当时答应他过半个月后到沿海一个气候很热的地方去度假。那些女人都已经死了,他觉得他是无法得到安慰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又拿起杯来喝酒,她觉得酒很冲。因为喝了酒,两眼迷迷蒙蒙,同时又笑容满面。

“时间在过去,”肖万说,“您越来越迟了。”

“当一次迟到已经变得这么严重,”安娜·戴巴莱斯特说,“以至于不论是不是会变得更加严重,在后果上,对我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柜台前只有一位顾客。坐在大厅里的四个人,还在断断续续地谈话。又来了一男一女。老板娘招呼好这两位顾客,又拿起她的红毛线衣织起来,这是刚才有大批人来到以后放下来的。她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今晚海上风浪很大,透过收音机放出的歌声,浪头拍击码头的声音历历可闻。

“在他知道她非常希望他那么做的那一刻,我想请您告诉我,比如说,他为什么不是迟一些……或者说,为什么不更早一些……”

“您了解我,我知道的并不多。不过我认为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没有办法,他不能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他不能既要她活同时又要她死。大概一直到最后,他才做到这一步:宁可要她死。我什么都不知道呵。”

安娜·戴巴莱斯特退缩着,虚伪地低下头,面色苍白。

“她对他能做到那一步,是抱着很大希望的。”

“我觉得他对于做到那一步所抱的希望,同她的希望是同等的、一样的。我知道什么呵。”

“一样,真的么?”

“是一样的。您别说了。”

坐在厅堂里的四个人走了。只有那一对男女还留在那里没有动,他们坐在那里相对无言。那女人在打呵欠。肖万又叫了一玻璃瓶酒。

“不喝这么多,不行吗?”

“我想怕是不行,”安娜·戴巴莱斯特喃喃说。

她一口气把她一杯酒喝尽。他听任她随心所欲用酒毒害自己。黑夜已经笼罩在市区上空。码头上高高的路灯也亮了。小孩一直在那里玩。天空上夕阳的余辉一点踪迹也看不见了。

“在我回去之前,”安娜·戴巴莱斯特要求说,“是不是还能再告诉我一些什么,我真希望多知道一点。哪怕您并不十分确知的事也行。”

肖万慢慢地说下去,说话声音是无动于衷的,这女人直到此刻还未曾听到过他这样的说话声调。

“他们住在一处孤立隔绝的房子里,我相信那是在海边上。天气很热。去海边之前,他们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走到这一步。几天以后,好像他就不得不把她赶走,总是要赶她走。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不得不把她赶出去,叫她远远地离开他,甚至离开那座房子远远的,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那也犯不上。”

“避免这一类想法并不容易,为了活下去,必须习惯它、适应它。无非是一个习惯问题。”

“她,她走了吗?”

“她走了,他要她什么时候走,她就什么时候走,尽管她很想留下来。”

安娜·戴巴莱斯特定睛望着她面前这个不相识的男人,她已经认不出他了,她就好像是一匹受到监视的牲畜一样。

“我求求您,”她哀求着说。

“后来,那个时刻终于到来,这时,他看她,有时就不再用以前那样的眼光看她了。她不再是美,也不是丑,不再年轻,可也不是衰老,好比就是那么一个人,甚至不过就是她自己。他害怕。这就是最后一次假期里发生的事。冬天到了。您就要回滨海大道。这是第八个夜晚了。”

小孩跑进来,在妈妈怀里缩成一团,靠了一会儿。他还在轻声唱着迪亚贝利小奏鸣曲。她发狂地抚摩他脸庞上的头发。那个男人避开不去看他们。后来小孩又跑开了。

“这么说,那房子是单独孤立的,”安娜·戴巴莱斯特缓缓地又开口说,“您说,天气很热。他对她说叫她走 , 她一直是顺从的。她就睡在田野一棵大树下,像是……”

“是的,”肖万说。

“他叫她回来,她就回来。同样,他赶她走,她就走。顺从到这种地步,表示她心里还存着希望,她这样做不过是她特有的表达方式。甚至她脚已经跨出门槛,心里还在期望他叫她回去。”

“是的。”

安娜·戴巴莱斯特痴痴的面庞向肖万俯过来,没有接触到他。肖万往后退缩着。

“就在那间房子里,就在那个地方,她知道,您告诉我的,她是——比如说,也许是……”

“是的,一个烂污货,”肖万打断她的话。

这回该轮到她往后退缩了。他给她的酒杯注满酒,拿给她。

“我说的是谎话,”他说。

她理一理她的头发,倦怠无力,暗暗觉得可悲又可怜,又恢复了常态。

“您并没有说谎,”她说。

在咖啡馆厅堂霓虹灯光下,她注目看着肖万那副非人的、痉挛的面孔,她眼睛贪得无厌地看着。小孩最后一次从人行道上跑进来。

“现在外面已经天黑了,”他报告说。

他对着大门口不停地打着呵欠,转过身来望着她。这时他就躲在这里不出去了,嘴里还在哼着唱着。

“您看,真是不早了。请您告诉我吧,快点啊?”

“后来,时间果然到了,他认为他不这样……就不能真正接触到她。”

安娜·戴巴莱斯特抬起两只手,伸到她那件夏装开领上面袒露在外的颈上。

“就是这儿,对不对?”

“对对,就是那儿。”

那两只手又很通情理地顺从地放开来,从颈上滑落下来。

“我看您快点走吧,”肖万吞吞吐吐地说。

安娜·戴巴莱斯特从椅上站起来,直僵僵一动不动地站在厅堂中间。肖万萎顿地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已经不认识她了。老板娘放下手中的红毛线衣,察看着这两个人,她毫无顾忌地直直地看着这两个人。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小孩从门口跑进来,拉住他妈妈的手。

“来来,走吧。”

滨海大道上路灯已经照亮。今天比往常回来的时间晚得多,至少晚了一个小时。小孩最后一次唱着他的小奏鸣曲。他也唱得累了。街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行人。人们都回去吃饭了。过了第一道防波堤,漫长的滨海大道和平时一样,又展现在眼前。安娜·戴巴莱斯特停下来。

她说:“我太累了。”

“可我饿了,”小孩要哭似的说道。

他看见这个女人——他的母亲眼中泪光闪闪。他就不再抱怨了。

“你为什么哭呵?”

“不为什么,常常会这样。”

“我不愿意,我不要。”

“我的宝贝,好了好了。”

他顾不得妈妈,管自己往前跑去,又跑回来,觉得夜里很好玩,夜里出门,在他还是不大习惯的。

“已经是夜里了,离家还远呢,”他说。



鲑鱼摆在银盘上。这银盘可是经过三代人经营购置起来的。冰鲑鱼依然保持它原来天然新鲜模样。一个男仆,身穿黑色正规服装,戴着白手套,把鲑鱼这道菜托在银盘上,尊贵得像是国王的儿子。晚宴于默默无声中开始。仆人把鱼送到每一位就坐的客人面前。没有人开口说话,这里的气氛肃静优雅,合乎礼仪。

在花园北侧最边上,木兰花散发出浓烈的芳香,向海边沙丘渐渐散布开去,直到香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今晚吹着南风。在滨海大道上,有一个男人在往来徘徊。也有一个女人,知道他在那里。

鲑鱼按照一定礼仪有条不紊地一人一人顺序传递下去。不过,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惟恐这无比美好的气氛一下被打破,担心不要让什么过于显著的荒唐事给玷污。在外面,在花园里,木兰花正在这初春暗夜酝酿着它那带有死亡气息的花期。

回风往复地吹着,吹到城市种种障碍物上受到阻碍,然后又吹过来,花的芳香吹送到那个男人身上,又从他身边引开去,这样往复不已。

在厨房里,几个女人把随后的各种菜肴都准备得整整齐齐。她们额上流着汗,十分自得地给一只死鸭子煺毛去皮,放到像它的裹尸布似的香橙片中间① 。这时,粉红色的、甜腻腻的鲑鱼,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不成形了。这条曾经在海洋里自由自在畅游的鲑鱼,它那不可抗拒的走向灭亡的过程还在继续着,与此同时,对礼仪上可能有什么欠缺的担心,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对面,注视着这个已经变成不相识的女人。她的一对乳房仍然半露在胸前。她匆匆忙忙整理她的衣裙。有一朵花萎谢在两个乳房之间。她张得大大的、放荡的眼睛里,有明澈清醒的光芒闪过,这一份清醒的神志已经足够,足以支持她去吃那别人已经吃过的、该轮到她去吃的一份鲑鱼。

在厨房里,人们终于敢大胆说:鸭子早已准备妥当,而且,搁了这段时间,幸好还是热热的,说她可是太不像话了。她今天晚上比昨天回来得更晚,她的客人已经等了很久。

请了十五位客人,客人一直在底楼大客厅里等着她。她一走进这珠光宝气的世界,就直奔大钢琴走去,忙用手臂支在钢琴上,告罪的话也没有说。大家忙给她让位子,请她坐下。

“安娜来晚了,请多多原谅安娜。”

十年来,她从来没有让人讲过她什么话。就算她言行失检,不合体统,在她也是不可想象的。她脸上挂着微笑,她看起来还过得去。

“安娜没有听见人家说话。”

她放下她手中的叉子,往四下看了看,试着把谈话引导起来,继续谈下去,但是没有做到。

“真的,”她说。

别人也重复着这句话。她拿手轻轻拢了拢她那散乱的金发,就像前不久她在另一个地方所做的那样。她的嘴唇惨白。她今晚忘了搽唇膏。

“很对不起,”她说,“弄了半天,就是因为一段迪亚贝利的小奏鸣曲。”

“小奏鸣曲?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

就问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是一片沉默。她,她仍然面带笑容,可是僵在那里不动,就像是森林里一匹野兽一样。

“Moderato cantabile ,他不懂吗?”

“他是不懂。”

木兰花将在今晚全部开放。她从海港回来采下的这一朵不在此列。时间像流水一样在消逝,开花时节也将同样一去不复返,消失在遗忘之中。

“宝贝,他怎么能懂得了?”

“他是不行啊。”

“他也许已经睡着了吧?”

“他睡了,是的,是的。”

身体里面的消化活动慢慢地从鲑鱼开始了。这些人,他们把这条鱼吃下去,他们的吸收是十全十美的,完全合乎礼节。肃穆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受到干扰。另一道菜已经准备好,摆在它的尸衣似的橙片垫底上,陈列在人的热气之中。月亮已经从海上升到天空,照在那个躺在海边上的男人的身上。现在,透过白色窗帘,勉强可以看到黑夜各种各样形状和体积。戴巴莱斯特太太却没有什么话可以拿出来谈一谈。

“吉罗小姐也教我的小鬼钢琴课,这你们是知道的,这个故事嘛,就是她昨天告诉我的。”

“是啊,是啊。”

大家笑语盈盈。围着餐桌的某一个位子上,坐着那么一个女人。谈话的范围渐渐扩大,大家竞相出力,你一言我一语,妙语层出,谈得很热烈,某种社交气氛由此形成。窍门儿找到,缺口打开了,亲密无间的关系也就建立起来了。谈话一层层引向大家普遍偏袒一方这样的态度,也有个别人保持中立。晚宴进行得十分成功。女士们自信光艳照人。男人们按照他们的收支比例把她们打扮得珠光宝气。今晚只有一位先生对自己是否正确发生了怀疑。

花园正确无误地紧紧锁闭着,园中的鸟雀都已经静静地入睡,在睡眠中休养生息,因为天气是太好了。那个小孩在同样的时间配合下也是这样。鲑鱼在它那已经缩小了的形态下,现在又传递过来。女人们把鱼都吃得精光。她们袒露在外的肩头闪闪发出光泽,表现出某种自信,自信社会基础牢固可靠,自信这种社会权力确凿无疑。这些女人所以被选中正是由于与这种信念相适应。她们的教养严格要求她们的行为必须稳健适度,不可逾分,把自己保养好才是她们顶顶重要的大事一桩。这一点,过去人们曾经对她们千叮万嘱,叫她们永志不忘。她们恰如其分地舔着嘴唇上沾着的绿色的蛋黄酱,她们在嘴唇上舔了又舔,舔得津津有味。那些男人在看着她们,没有忘记她们就是他们的幸福。

这天晚上,她们的胃口普遍都很好,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胃口不佳。她从市区另一头回来,那是在滨海大道的另一头,还要走过几道防波堤、几处油库,这个范围十年来一向是准许她去的。在那边,有一个男人请她喝酒,竟喝得神魂颠倒。酒喝得不加节制,再一吃东西,就把她弄得疲惫不堪。在白纱窗帘外面,是茫茫黑夜,在黑夜里,有一个男人,独自一个,一忽儿望着大海,一忽儿看着花园,反正他不愁没有时间。他还在探望着大海,注视着花园,张望着他的手。他没有吃饭。他也不想吃,因为他无法补养他正在忍受着另一种饥饿煎熬的身体。木兰花的浓香顺着风向一阵阵不停地扑来,扑到他身上,紧紧抓住他,纠缠不休,就像那惟一的一朵木兰花的芳香不停地侵袭他一样。在二楼,有一扇窗上的灯光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过。在这一侧的窗子,大概都已经紧紧关闭,因为害怕这过度强烈的花香,花在夜里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芳香。

安娜·戴巴莱斯特喝酒一直没有停过,因为波玛尔酒①带有今晚街上那个人还没有接触过的嘴唇的气息,可以毁灭一切的气息。

这人已经离开滨海大道,沿着花园走了一圈,沙丘在花园的北面,与花园相接,他站在沙丘上,看着花园。然后又踅回来,沿着斜坡走下去,一直走到下面的海滩上。他又在海滩上原来那个地方横身躺下来。他面对着大海,四肢五体伸开,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来,又一次朝着灯明火亮的窗口上的白窗帘望去。后来,他又站起来,捡起海滩上一块圆石,要向窗口投过去,但回转身来,他把那块石子抛到海里去了。他又躺下来,直直地躺在沙滩上,大声叫着,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两个女人互相配合,忙来忙去,在准备第二道菜。另一具牺牲,准备好了。

“您知道的,安娜在她的孩子面前是没有力量自卫的。”

她笑了笑。别人也在重复着这句话。她又把手抬起,伸到她那乱蓬蓬的金发上。她眼睛上的黑眼圈越来越大。今天晚上,她哭了。这时,月亮升到城区上空,照在那个躺在海边上的男人的身上。

“那是真的,”她说。

她的手从头发上放下来,落到在她两个乳房中间正在萎谢的木兰花上。

“咱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是的嘛。”

“是,是,”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木兰花瓣柔腻光滑,光洁得不带半点毛糙。手指在搓着花瓣,把花瓣搓破,不能再揉搓了,手停住不搓了,放在桌上,手指在等待着,要拿什么,要触到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拿到,什么也没有触到,空无所有。被人家看到了。安娜·戴巴莱斯特想笑一笑,表示歉意,表示这是无可奈何的,她已经醉了,她脸上现出显然可见的放荡表情。目光是滞重的,冷漠的,迟钝的,眼之所见已经不再感到有任何惊奇,是痛苦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情况发生。

安娜·戴巴莱斯特半闭着眼又把一杯酒喝干。她除了不停地喝酒以外,其他的事她都无能为力。她发现喝酒就是对她直到如今还是暖昧不明的欲望的证实,也是对这个发现的一种差强人意的安慰。

其他的女人也拿起酒杯来喝着,她们也同样抬起她们袒露着的手臂,那是令人快意的、无可非议的,也是作为妻子的手臂。在海滩上,那个男人吹着口哨,吹着今天下午在港口咖啡馆听到的一支歌。

月亮高高悬在天空,在月光之下,凄冷的深夜已经开始。那个男人不会不感到寒冷。

开始上香橙烤鸭了。女人开始吃烤鸭。人们选中这些又美又强健的女人,她们面对佳肴美味一向是奋不顾身的。她们一看到烤得金黄的肥鸭喉咙里就发出轻柔的呼呼声响。这些女人当中有一个女人,一看到鸭子就昏厥过去了。她的嘴发干,正在经受另一种饥渴的煎熬,只有酒可以勉强平息这种饥渴,这种饥渴是无法解除的。她心中忽然想到那支歌,今天下午在港口咖啡馆听到的那支歌,但是她不能唱。那个男人孤独一个人,一个孤零零的身体,躺在沙滩上。他的嘴微微张开,正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不要了,谢谢。”

在那男人紧紧闭起的眼皮上,只有海风吹拂,还有木兰花的香气,木兰花的香气像是不可捉摸的汹涌的波浪,随着风的起伏在波动。

刚刚上来的这道菜,安娜·戴巴莱斯特不要吃。盘子仍然摆在她面前,时间虽然不长,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举座为之不欢。她照着过去学来的规矩,她扬一扬手,再一次表示不想吃。大家也不勉强。在桌上,在她四周,是一片沉默。

“嗳呀,我吃不下,请原谅我吧。”

她再一次抬起手来,举到她胸前戴有那朵花的地方。花正在凋谢萎落。可是花的芳香穿过花园一直飘到海上。

“也许是因为这朵花吧,”有人冒昧地说,“它的香味是多么厉害?”

“这种花的气味我习惯了,不,没什么的。”

烤鸭传递下去。有一个人,坐在她的对面,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竭力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现出一副沮丧的丑相,不加掩饰的放任。安娜·戴巴莱斯特已经醉了。

大家一再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没有病。

有人还是坚持说:“是不是这朵花暗中害得人恶心难受?”

“不不。这种花的气味我习惯了。因为我并不饿,不想吃。”

大家让她静静坐着。吞吃烤鸭开始了。烤鸭的肥油在另一些身体里面溶解了。街上遇见的那个男人,他闭起的眼皮在长时间的忍耐中颤动着,这忍耐是心甘情愿的。他的内部已经受伤的身体感到寒冷,不论是什么都不可能使它再感到温暖了。他的嘴在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在厨房里,有人通知说她烤鸭不要吃,说她病了,此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解释可说。在这里,人们谈的是另一些事。不具形的木兰花在抚慰着那个孤独的男人的眼睛。

安娜·戴巴莱斯特又一次拿起她那刚刚斟满的酒杯,把酒喝下去。和别人不同,她那中邪的肚皮,烈酒的火焰在喂养着它的饥饿。她的乳房沉重地垂在一朵这么沉重的花的两侧,新出现的消瘦病瘠已经可以感觉到,让她感到阵阵作痛。她的嘴里含着一个人的名字没有说出来,酒就从这张嘴灌下去。无声无息暗中发生的事件已经把她五脏六腑摧折撕裂。

那个男人从沙滩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铁栅栏墙,那些窗口一直灯火通明,他双手紧抓住铁栏,紧紧抓住铁条。那件事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发生?

烤鸭将要再一次在桌上传递。安娜·戴巴莱斯特仍然要用同样的手势请求别人不要管她、随她去。人们不会去注意她的。她忍受着腰肢撕裂那样的剧痛,像野兽一样无声地躲在洞穴中喘息。

那个男人把紧抓着围墙上铁栏的两手放开。他看看他空空的双手,看着他那因为用力过猛扭曲变形的手。命运,把他远远地抛开了。

海风在城区四处回旋吹动,风更冷了。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二楼窗口一直没有一点光亮,对着木兰花,所有的窗子都紧紧关闭。小孩已经睡去。在他天真无邪的睡梦里,红色的汽船正在波浪上航行。

有几个人还在吃着烤鸭。谈话,渐渐变得顺畅了,黑夜随着也一分钟一分钟地消逝。

在枝形吊灯耀眼的光辉下,安娜·戴巴莱斯特沉默着,没有说话,可是一直在微笑。

那个男人决心离开花园,回到城区那一头去。他渐渐走远,走得越远,木兰花的芳香逐渐减弱,海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安娜·戴巴莱斯特吃了一点咖啡味的冰淇淋,免得别人来打扰她。

那个男人不由自主又转身回来。他又找到了木兰花,铁栅栏围墙,还有远处的窗口,闪耀着光亮的窗口。他今天下午听到的那支歌又在他嘴上出现,嘴里的那个名字又叫了出来,而且叫得更响。他一直往前走去。

她,她也记得它。戴在她乳房之间的那朵木兰花完全凋谢了。这朵花在一小时之内度过了一个夏季。那个男人迟早一定会绕过这座花园。他已经走过去了。安娜·戴巴莱斯特在某种姿态下继续不断地在祈求着这朵花。

“安娜没有听见。”

她想再笑一笑,再也笑不出来了。有人在重复说这句话。她最后一次抬起手来,拢一拢她那蓬乱的金发。眼睛上的黑圈还在扩大。今天晚上,她哭了。人们是为了她,仅仅为了她一个人,在反反复复说着谈着,人们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她说:“那是真的,我们要离开这里,住到海边上一座房子里去。天会很热的。在海边上,住在一座孤立隔绝的房子里。”

“宝贝儿子呵,”有人说。

“是的。”

这时客人纷纷走到与餐厅相接的大客厅。安娜·戴巴莱斯特退身走出,上楼,到了二楼。在生活中常常走过的过道一侧的大窗口,她站在那里往下看,看着滨海大道。那个男人大概早已走了。她走到她的孩子的房间里,一进门就躺倒在孩子床前地上,顾不得会把乳房中间的木兰花压碎,这花早已不成其为花了。她的孩子睡在那里,平静地呼吸着,在这神圣的时刻,就在那里,她呕吐了,吐了很久,今晚她迫不得已吃下去的奇怪的食物都吐出来了。

一个阴影出现在通向过道打开来的门框上,把室内幢幢阴影遮得更加晦暗。安娜·戴巴莱斯特伸出手去理一理她那确实乱不成形的金发。这时,她说出一句表示歉意的话。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



依然是好天气。好天气持续这么久,是料想不到的。人们现在是面带微笑议论着这种天气,仿佛这天气是虚假的、捏造出来的,在它持续这么久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不正常的东西,很快便可见出分晓,人们只有在一年季节按照常规稳定下来时才会感到放心。

这一天,连同以前好多天,都是那么好的好天气,这当然是就当前季节而言,因此,只要天上浮云不多,晴明的天空持续一些时间,人们就认为天气会变得更好,只是季节来得早了些,更临近夏季了。天上的流云游动得非常缓慢,遮不上太阳,浮云是那样迟缓沉重也不可能遮住太阳,所以,这一天的天气几乎比前几天的天气更要好。再加上伴随而来的微风,是从海上吹来的海风,温润柔和,非常像此后几个月份某些日子里将要吹起的那种海风。

有人认为这一天气温已经算是很热了。大多数人却不以为是这样——不是说天气不好,而是说,正因为天气这般美好,所以这一天应当是热的。还有一些人没有什么定见。

安娜·戴巴莱斯特是在她上一次到港口散步后的第三天又来到这个地方。她比往常到得晚一些。肖万远远见她从防波堤后面走来,就踅回咖啡馆去等她。她没有带孩子来。

安娜·戴巴莱斯特走进咖啡馆,这时天上一大片晴空已经持续了很久。老板娘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继续在柜台后面暗处织她那件红毛线衣。她这件毛衣已经织得更长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走到厅堂靠里面前几天他们一直坐着的那张台子那里找到了肖万。肖万今天早上没有刮脸,是前一天晚上刮的。安娜·戴巴莱斯特也没有打扮,往常她都是精心修饰过才出门的。不论是他还是她,无疑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就您一个人来,”肖万说。

他说到这一件明摆着的事实,过了很久,她才点头表示是,她想回避也无从回避,不禁暗暗吃惊。

“是的。”

回答这么简单,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为了避开这种局面,她侧过脸去看着咖啡馆门口,望着外面的大海。海岸冶炼厂在市区南面发出嗡嗡响声。在港口那里,像往常一样,驳船正在往下卸砂石煤炭。

“天气很好,”她说。

肖万和她一样,张望着门外,不经心地探望着天气,无目的地察看着这一天的气象。

“我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

老板娘见他们坐在那里总是不说话,她管自己坐着,转过身来打开收音机,没有什么不耐烦的,她的态度甚至是和蔼可亲的。收音机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唱一支曲子,像是在远方,在远远的外国的某一个城市。安娜·戴巴莱斯特探过身子来靠近肖万。

“这个星期以后,我就不来了。我的孩子由别人带他到古罗小姐家里去上钢琴课。由别人代我这件事,我已经同意了。”

杯里剩下的酒,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她的杯子空了。肖万忘了去叫酒。

“这样,肯定比较好,”他说。

一位顾客走进门来,是孤零零一个人,就一个人,无聊的样子,走进来也同样要了酒。老板娘给他斟酒,接着她就走到厅堂里去给另外两位并没有喊她的顾客倒酒。他们一起马上就喝起酒来,理也不理她。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话很快、很急切。

她说:“这酒,上一次我都吐掉了。我喝酒还没有几天……”

“今后就不要紧了。”

“我求求您……”她哀求着。

“找一些什么话来谈淡,要不然就什么也不说,随您的便。”

她察看着咖啡馆,接着又细细地厅他,她把这地方整个地看了又看,又好好把他端详又端详,期求着某种救援,但是一无所得。

“我常常呕吐,不过原因和这一次不一样。您明白,原因各不相同。一次喝得那么多,一下子喝下去,在那么短促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所以我吐了。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相信我是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可就那么一下子,实在无能为力,再也不可能了,尽力去做也都是白费。坚持不下去,意志力没了。”

肖万臂肘支在桌上,两手抱着头。

“我也累死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把他的酒杯注满酒,拿给他。肖万没有拒绝她。

“我不说话好了,”她抱歉地说。

“不不。”

他把他的手伸到她的手边,就那样搁在桌上,隐没在他的身体的黑影中。

“花园的门牢牢地上了锁,像往常一样。那天天气很好,有一点风。在楼下,窗子都亮着。”

老板娘放下她手里的红毛线衣,去洗酒杯,他们是不是又是一坐很久,她也不去操那个心了,这在她倒是第一次。下工的时间快要到了。

“咱们再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肖万说。

太阳西斜。他用眼睛追踪着厅堂后墙上日光缓缓移动。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这小鬼,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

“我知道,”肖万说。

她把她的手从桌上抽回,久久看着肖万一直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他的手在那里颤抖着。她轻轻地呻吟,发出等得不耐的申诉——收音机的声音把它掩盖下去了——只有他是听得到的。

她说:“有时,我觉得他是我空想出来的……”

“我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肖万粗暴地说。

安娜·戴巴莱斯特呻吟着,抱怨着,声音比刚才要强烈。她又把手放回到桌上。他眼睛看着她的动作,好不容易他明白了,他抬起他的沉重僵硬的手,放到她的手上。他们的手冰冷,两只手遇到一起,虽有实无,仅仅是在意向中交接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这样做,仅仅是在意向中做到这一步,别无其他,除此之外,都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手,就像这样,放在一起,在死亡的姿态下僵化了。安娜·戴巴莱斯特的哀叹就此停止。

“最后一次了,”她哀求着,“告诉我吧。”

肖万犹豫不定,眼睛一直在看着别处,看着厅堂的后墙,接下去,他决心还是讲出来,就像是讲起一件往事一

样。

“以前,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终于也会有这一天,也会有那种愿望。”

“她是完全同意吗?”

“完全同意,简直令人惊奇。”

安娜·戴巴莱斯特抬起眼来失神地看他一眼。她的声音柔细,几乎像是小孩的声音。

“我真想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竟出现这样美好的愿望。”

肖万自始至终都不去看她。他说话声音沉稳、平板,无动于衷。

“用不着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到这种地步。”

“像这一类事就该搁在一边听它去?”

“我想是的。”

安娜·戴巴莱斯特脸上的表情变得死气沉沉,几乎是一脸蠢相。她的嘴唇也失去血色,成了一片死灰。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像是要哭的样子。

她声音低低地说:“她没有想办法去阻止他。”

“没有。咱们再喝一点酒吧。”

她喝酒,一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接着他也拿起酒杯喝酒。他的嘴唇也在酒杯上瑟瑟颤栗。

“需要时间,”他说。

“必须要很久很久才行?”

“很久,我想是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又低声说,“我不知道,和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安娜·戴巴莱斯特并没有流下泪来。她说话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清醒了一下。

“她从此就再也没有说话,”她说。

“怎么没有。有一天,是在早晨,她突然遇到一个她认识的人,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致意问好。或者是她听到一个小孩唱歌,她想象那美好的天气,她说,天气真好。这样,就又说话了。”

“不,不。”

“这是您要那样想,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汽笛响了,声音很响,市区各个角落,甚至更远的近郊区,四郊的村镇,随着海风,这汽笛的响声都可以愉快地听到。夕阳照在咖啡馆厅堂的墙上,发出更深的红褐色的光芒。像往常的黄昏时分一样,天空在静静的云团之间,静谧稳定不变;由于没有云雾遮着太阳,太阳的最后的光辉通行无阻地四下投射出来。这一天傍晚,汽笛声不停地拉了很长的时间。和往常一样,它最后还是停止不响了。

“我害怕,”安娜·戴巴莱斯特喃喃说。

肖万上身往桌子上靠近,找她,靠近她,后来,他又放弃了。

“我不能。”

他没有能做到的事,现在她要做到。她向他凑近去,往前靠拢,让他们的嘴唇接合在一起。他们的嘴唇叠在一起,互相紧紧压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这样,就像刚才他们冰冷颤栗的手按照葬礼仪式紧紧握在一起一样。就是这样。

邻近街道上传来低低的嘈杂的人声,中间还夹杂着愉快的悄悄的呼叫声。兵工厂已经大门敞开,八百名职工一拥而出。兵工厂离这里并不远。老板娘打开柜台上一排灯光,照得通明,尽管落日的光辉也很耀眼。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她就走到他们跟前,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最后一次关切地给他们倒好酒,他们并没有向她要酒。酒倒好以后,她就站在他们旁边,他们还是靠得很近的,她站在那里不走,想找一些什么话和他们说说,一下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走开了。

“我害怕,”安娜·戴巴莱斯特又一次这样说。

肖万不说话。

“我怕,”安娜·戴巴莱斯特几乎叫出声来。

肖万始终不说话。安娜·戴巴莱斯特上身俯下去,前额几乎触到桌面,她敢于承担一切,她不怕。

“就在我们现在这样的处境下坚持下去吧,”肖万说。他又说:“这样的事有时是必然要发生的。”

有一群工人进了咖啡馆。他们已经看到他们这两个人。他们故意避开不去看他们,这件事,他们也听说了。老板娘,甚至全城,都已经风闻其事。咖啡馆里充满着各种不同的谈话声,由于羞耻之心,谈话声变得低沉沉的。

安娜·戴巴莱斯特站起来,她还想越过桌子更靠近肖万一些。

“也许我不会走到那一步,”她喃喃说。

她说的话,也许他没有听见。她把身上穿的上衣整一整,扣上钮扣,把上衣紧紧裹在身上,又忍不住凶野地呼呼叫了起来。

“那不可能,”她说。

肖万只是听着。

“再等一分钟,”他说,“我们也会走到那一步。”

安娜·戴巴莱斯特在等着这一分钟,随后,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起身站起来了。肖万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咖啡馆里那些男人的眼睛纷纷避开去,不去看这个通奸的女人。她终于站起来了。

“我真希望您死,”肖万说。

“完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安娜·戴巴莱斯特把椅子转了一个身,这样,也就不可能再坐回去了。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又转过身来。肖万举手在空中挥了一下,手就垂落在桌上。她看也不看他,从他坐着的那个地方走开了。

她转过身来,朝着落日的方向,穿过在柜台前的一群人,来到一片红光之下,这红光标志着这一天的终点。

她走出门去以后,老板娘加大了收音机的音量。有几个人在抱怨,他们不喜欢声音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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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 20:06:19 |只看该作者
陶北叔能否找到《平静的日子》电子版,最近非常想看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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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3 11:40:39 |只看该作者
陈树泳 发表于 2011-10-1 20:06
陶北叔能否找到《平静的日子》电子版,最近非常想看这篇。

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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