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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外滩画报》
F=傅惟慈
《丹东之死》现在的版本被改了不少
B:听你说过,50年代,有机会看了一些外国现当代小说,“像一个人去到宝山不识宝,错过了一些好作品”,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但没有错过的是毕希纳的《丹东之死》。假设当时选择翻译的作品颠倒一下,情况会怎样?
F:我当时看了《变形记》,觉得很震动,但还没完全明白它的好。首先是因为它是个寓言性的东西,而我喜欢现实主义。这跟我从小的阅读有关系,小时候读了太多寓言类的书,《聊斋志异》、《今古奇观》等等,都是人面狐狸、鬼故事,我不太喜欢怪力乱神的东西,比如《西游记》,而是喜欢描写现实的。这也反证了我后来为什么翻译了很多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格林的作品有一个很结实的现实基础,他对异域的态度,不像轮船上的观光客远远打量一番,而是深入进去。当然他也谈论精神谈论死亡,有一些隐喻。
《丹东之死》谈的是革命之后两种道路的选择问题,是一个政治思想交锋的作品——革命成功之后怎么办?这个问题与我当时的思考的事契合。
毕希纳死得早,但他作为天才作家在德国文学史上是有定论的。丹东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不像罗伯斯庇尔那样强硬,那样暴力,他的人生姿态是人性化的。他的故事提醒我们,革命成功后,革命者会不会腐化?整个《丹东之死》里离经叛道的话多极了,可惜现在的版本被改了不少,我希望出一个最初的译本,但需要有一个人写个导读,这是个需要导读的作品。这个剧本的语言非常巧妙,很机智,但有时候非常非常俗,怎么把这极俗又极形象的语言和比喻恰到好处地用汉语表达出来,这给我一种猜谜般的乐趣。
至于“如果当时翻译的是《变形记》情况会怎样”这个问题,我最近也总在想,我这一生如果走的是另一条路会怎样?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我的中产家庭——至少可以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会怎样?答案是,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非如此不可。首先,当时日本人打进来了,我无法在沦陷区忍辱负重地生活,我当时是有报国志向的,想走出去看看社会的真实情况,所以,我必须从我的家庭出走。
到了后来,受到一些进步思想的影响,我的思想是站在左派这边的,这是一个慢慢清晰的过程。1949年前后,有一些人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很多人出去了。我当时是很执着地站在左派这边,但同时也觉得现实的形势会跟自己追求自由、博爱、平等的生活有矛盾,所以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生活。当然,之后30年的事就太复杂了。
B:据说当时,你的一位很有才能的朋友去了香港,后来有没有联系?境况怎样?
F:他是我很好的朋友,当时我们一起跟冯至学德语和英语,是个很有才能的人。举个例子,当时可以不必写毕业论文的,但他还是写了关于席勒和歌德研究的一篇论文,写得好极了。但他父亲是资本家,没法留在内地,所以跟着父亲去了香港。80年代,我从英国回来路过香港,跟他联系上了,他完全变了,这让我很失落,他的书架上居然没有书了。
老天爷赋予你一点才能和本领不用很可惜。老天给我的资本不多,但我都利用了。
最高兴几十年前翻译的东西今天还有人看
B:大家在谈论你的译作时,更喜欢谈到译笔,但你似乎对这类评价并不全然认同。
F:有些人说傅惟慈译笔很好,很通畅。实际上,这是对一个翻译工作者的最低评价,“译笔通畅”难道不是一个翻译者的最基本教养吗?重要的是,你翻译了什么东西。我在几十年前翻译的东西,今天还有人看得动,这是我最高兴的事。
1956年,我开始翻译托马斯·曼《布登勃洛克一家》,这是我翻译的第一本较有分量的作品,那时我刚刚三十岁出头。动笔时间约在1956年秋天。其后两年,“反右”、“大跃进”各种政治运动接踵而来,令人几无喘息机会,我只能抓紧一切运动空隙译完此书,不仅是为了逃避严酷的现实,也是对自己能力和毅力的考验。当时,我正在教一些德国人汉语,他们给我很大帮助。我同屋的外教也是德国人,正在研究老舍,我俩互相帮助。1959年年初译完,适逢“大饥荒”,译稿在出版社积压了三年,幸好原稿没有丢失,196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进入21世纪后,做了修改再版。
我翻译的作品中《月亮和六便士》的影响比较大,今天还有很多年轻人读,翻译的时候是1982年前后。当时我有点中魔似的在想一个问题:人生究竟应该怎么活?现实的情形是,我虽然不用再逃亡再颠沛流离了,为什么却有一种无形的更强大的桎梏?
最近,译林出版社跟我联系,说准备重出我和冯亦代在1983年合编的一本《毛姆短篇小说集》。这本集子收入的第二篇小说《爱德华·巴纳尔德的堕落》我也很喜欢,约4万字,写了一个青年人如何选择生活方向的故事,跟《月亮和六便士》一样,有一种很强烈的情绪,一个人究竟如何选择生活?如何才能从人生漫长的困局中超脱?
对我来说,翻译就是一种逃避,在频繁得令人无法喘息的政治运动中的一种可以自主选择的自由。正像格林说的:在旋风里有一个平静的中心。我为什么喜欢格林,格林就认为写作是一种逃避,我在那个年代也只能找到这样一种逃避的方式。
年轻的时候是天真,到老了依然是真挚的
B:你翻译的《爱德华·巴纳尔德的堕落》是关于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的选择问题,《丹东之死》是两种思想的交锋,包括《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这些作品都包含着一个共同的主题—怀疑。
F:我一直在怀疑,其中一个最大的怀疑是:为什么很多智商比我高的人,在基本的是非问题上,在专制存在的问题上会没有判断?他们对一些违反人性的东西,不但没有反对,还那么拥护?为什么很多智商比我高的人,在政治运动中会那么激进,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这是我现在最大的疑惑。
B:你翻译的很多作品,在当时是需要冒一定风险的,是哪些性格因素促成你做成这些事?
F:这确实与我的性格有关,我始终想追求自由,希望有一个能率性而为的人生。但随着年纪渐长,我对社会的认识清楚起来,对自由的认识也更清醒。人无法绝对自由,我要的自由不是纯粹个人主义式的,我认为那样的自由太轻佻,既不可能有也不值得追求。我总想在追求自由同时,能够对周围的人有益,能够用自己的才能为社会做一点事。这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态度。年轻的时候是天真,到老了依然是真挚的,有什么话都要说。年轻时挺极端的,非常追求进步,我想那不只是一个追随潮流的问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应该改变现状,虽然并没有对现实有真正的了解,但单纯地觉得老百姓太苦了,应该改变现状。
这个认识与我流浪的经历有关,我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清晰起来的。抗战爆发后,我一路逃亡,亲眼看了太多悲惨的事,劳动人民生活无着,小孩一夜的哭号。我觉得范长江这人了不起,他的《中国的西北角》对现实的记录太真实了,这些现实就是影响我革命的想法。让我觉得这个现实必须改变了,但是每次革命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B:聊聊你学习外语的经历和心得吧。
F:我是1942年考入辅仁大学,后转到浙江大学,如果不耽误,应该1946年毕业,结果我1950年才毕业,一个大学念了8年转了3次学,这8年不停地动荡。1948年,本来要回北京继续把书读完的,国民党怀疑我爱人是地下党,要逮捕她,我们俩又逃亡到上海。
学语言有两个因素,一是初中的时候就偏向学文,爱看杂书,家里很多书,看了许多跟年纪不适合的书,小说也看了不少,因为性格比较爱静,看了很多文学书。我的老师中有很多外国神父,以德国神父为主,当时对语言发生了很大兴趣。
我有个同伴,他的父亲是个很有名的历史学家,曾经留德,中学我们一块儿学习俄文,我也跟着他学习德文,当时允许德国在北京成立一所夜校,几个人开小班。英文我是从小学开始学的。在我流浪的日子,一直没有放弃学习语言,举个例子,当年从日本占领区到大后方去,我身上带着一本用日文解释的俄文辞典《露和辞典》,过关的时候要冒一定风险,如果被国民党的兵查到,会怀疑我是不是汉奸,还好没有查,可惜到后方后挨饿,没钱买饭了,只好在重庆卖了。
我对语言的痴迷,还有一个例子,就是在国民党部队的译员训练班里,我有一个安徽的好朋友,我们俩约好了,在起床号响起之前一小时,就起床学外语。后来没书看了,我有一个好朋友有亲戚在重庆,我就托他帮我买几本俄文书。 学语言最重要的是毅力,坚持不懈,把一门语言学好了,其他就容易了,语言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很多学者比如陈寅恪学古老的语言或小语种,因为后来的语言都是从这里来的。
在书里找到一种逃避的自由
B:为什么会对格雷厄姆·格林如此着迷?
F:我不是做学问的人,对很多问题的认识不深,也不喜欢成体系的、大部头的著作。我对文学有兴趣,但不太喜欢像莎士比亚、狄更斯这样经典化的作家。常常是一些小故事,一些干净、利落的短篇,从文字的角度就喜欢了。比如塞林格的《写给艾斯美的故事—既有爱情又有凄楚》,怎么会是“凄楚”?这个词很少用到,但我就觉得用在这里太合适了。80年代翻译这篇小说的时候,王佐良帮我改了一些词,王佐良那么伟大的翻译家,但他会帮你逐句推敲,这是这一代翻译家了不起的地方,现在帮年轻的翻译改稿的方法马虎了很多。
我喜欢故事,看了很多小说,却写不出一篇评论,也无法根据一个文学史的判断选择究竟翻译哪个作品——当然这很重要,但我更喜欢翻译我个人喜欢的、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我翻译的第一本英国小说是《问题的核心》,当时有一个英国外教在北京语言大学,带了很多企鹅丛书,都是现当代文学。我那时正倒霉,被批斗,失去教学的资格,在资料室做管理工作,这些书归我管,就一本一本看。所以我说,外面革命的口号越来越响,我却在这些书里找到了一种逃避的自由。
看了《问题的核心》,一下就把我感动了。它写的是一个非洲的警员,与我的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它写的是生活充满了陷阱,只因为主角充满了仁慈、怜悯,把自己弄得越陷越深,最后自杀了。天主教不能自杀的,我自己也时常感到很多时候都到绝境了,觉得要把这本书翻译过来,当时是非常悲观、黑暗的。
我喜欢《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也是这样,一个人想与世无争,躲到非洲一个麻风病院想做点儿好事,他是有名的建筑师,所以在医院当电工,但是这个社会并没有放过他,最后还是死在绝境中。
这也是格林的基调,对世界的看法是悲观的黑暗的,他说善是很孤单的,而恶则畅行无阻,但是他有一种希望,他永远站在被追杀的一方。这是格林让我着迷的地方。我不是文学批评家,但是他的这个思想让我感触很深。
B:几十年前翻译的作品,今天还不断再版,这些作品有没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标准?
F:必须承认,虽然我和我翻译的作品,以及我所喜欢所钦佩的作家、翻译家大部分是有共鸣的,但在翻译上我也浪费了很多时间。举个反面的例子。当时,因为很多东欧国家的作品需要借由德语、俄语的出版物翻译,我翻了些捷克和匈牙利的剧本,从俄文翻译了匈牙利的戏剧《战斗的洗礼》,还有德国的轻歌剧《小花牛》,波兰的一个45万字的长篇《一个人的道路》,讲一个工人的,没什么文学价值。放到现在我绝对不会翻,当时是没有选择,有个事儿做就好了。
后来,风气有所改变,就想不能再翻译捷克的、匈牙利的这些时髦的、观念的东西了,需要翻译一些有文学价值的东西。正好这时候,我得到了一个内部信息,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定了200部外国文学的经典作品需要翻译,我就抱着自我挑战的心理开始翻译《布登勃洛克一家》。
上面谈到,“文革”快结束的时候,一个英国人来到语言大学,带了很多现当代的书,这段时期开始读很多现当代文学。后来跟董乐山相识了,又从他那里得到很多信息。那时候有阅读的饥渴,读了大量的现当代文学,慢慢有了眼界,知道应该翻译什么不翻译什么。我认为翻译与自己的气质接近、真正对自己有触动的作品是很重要的,但我不是一个翻译机器,我没有翻译的还有很多。80年代初期接触了西方的世界,我觉得这个世界太广阔了,根本不是我翻译几本书能够框定的,我想到处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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