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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法说明]首先要寻找一个支点,才不致读时非把这部巨型小说拿在手里不可,因为这本书几乎有1500页,像一块铅似的搁在读者的关节上。事先还须用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拈住插进来的关于“本世纪最大的散文作品”和“我们时代的荷马”之类的宣传品,把这些大吹大擂、夸大其词的广告传单从头撕到底,把它们扔进废纸篓里去,免得读还没有读就被引发出千奇百怪的期待或抗议。然后,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因为这样才会持久),拿出自己全部的耐性和公道(因人也会生气),再开始读下去。
[体裁]一部小说?不是,完全不是:是一次精神的女巫盛会,一首宠大的狂想曲,一次罕见的大脑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注:据传女妖们在5月1日前夜在德国布罗肯山上跳舞,参阅《浮士德》下卷)是一部心理场面紧张的影片,以极快的速度呼啸着闪动着,同时将充满绝妙的超凡脱俗的细节的巨大心灵风光令人晕眩地拖拽而过,一种双重思维,一种三重思维,一种所有感觉的相互超越、相互穿透和相互横贯,一种心理学的狂欢,具有一种技术新奇的时间放大镜,能把所有动作和冲动化为原子。是一种潜意识的塔兰台拉舞,(注:意大利南部一种轻快热烈的民间舞蹈)怒号的咆哮的观念流逝,把它们途中所遇见的一切搅拌着毫无选择地裹挟而去,如最精巧和最平庸的,异想天开的和欢欣鼓舞的,神学和色情文学,抒情风格和马车夫式的粗笨劲儿等等——因此是种混沌,但不是由一种醉醺醺的兰波式头脑昏昏沉沉所梦见的、蒸发着酒精味道的、浑浊不堪又觉得重新醒来被鞭打,最后变得晕头转向,仿佛坐了10小时旋转木马,或者不停地听音乐,听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笛声尖叫的、然后鼓声狂擂而又如爵士乐般放肆的、但一直是自觉现代派的詹姆斯·乔伊斯的文字音乐,这种音乐在这里专心致志所有语言所仅见的一种最精致的语言狂欢。本书有某种英雄气质的东西,同时还有艺术以抒情方式加以戏拟的某种东西,从而真正是一次女巫盛会,一次黑色的弥撒,魔鬼在这里以最放肆最煽动的方式模仿和扮演神圣的精灵:但却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崭新的一次。
[缘起]某种邪恶就是根源。在詹姆斯·乔伊斯身上什么地方,从青年时代起就潜伏着一种憎恨,一种心灵创伤的初期浸润。他一定是在都柏林,他的故里,就从他所憎恨的市民,从他所憎恨的牧师,从他所憎恨的教师,从任何人身上受到过这种浸润,因这这个伟大的天才人物所写的一切都是对都柏林的报复,例如他的早期著作,那本简直毫无顾忌的斯特凡·德达鲁斯自传(《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还有这本分析得近乎残忍的心灵上的《奥瑞斯蒂》(《尤利西斯》)。在这1500页中间,找不到10页欢快、奉献、善良、友好,全都是讽刺挖苦,而且具有一股飓风似的反抗力量,都是爆发性的,以一种飞快的速度从燃烧的神经弹跳出来,那种速度使人陶醉使人麻痹。一个人在这里不仅发泄于于呼喊,不仅发泄于冷嘲热讽和怪模怪样,而且从他的五脏六腑排空了他的忌恨,他猛然呕出了他的真正使人毛骨悚然的感情沉淀。装腔作势到再巧妙也不能逐一掩饰这个人把他的书砸进世界时的这种颤抖的、这种振动的、这种唾沫四溅的几乎像羊痫风似的气质之之巨大的感情冲动。
[容貌]我间或记起了詹姆斯·乔伊斯的面容:它很适合他的作品。一副偏执狂的脸孔,苍白、衰弱,一种细微而不柔和的声音,一双悲哀的眼睛,嘲弄地躲在磨得光光的镜片后面。一个被折磨垮了的人,但又坚如钢铁,僵硬而顽强,一个颠倒的清教徒,以教友派为祖先,一个为了信仰而甘被焚烧的人,把他的憎恨、他的咒天骂地正经八百地视为神圣的人,一如远祖之于他们的宗教信仰一样。一个长久生活在黑暗中、永远我行我素、沉默寡言、被人误解、仿佛一直被埋在时间和双重火焰下面的人。11年柏利茨式的教学生涯(注:柏利茨教学法专门用外语授课),这种最可怕折磨式的精神劳作,25年的流放和贫困已使这门艺术变得如此尖锐和锋利。他的脸上有许多伟大之处,他的作品里有许多伟大之处,一种献身于精神、献身于文字的了不起的无与伦比的英雄气概:但是乔伊斯的真正天才却在于憎恨,唯有释放在讽嘲中,在一种闪烁的、伤人的折磨人的精神脚尖舞中,在伤痛、剥露和损害所产生的一种肉欲快感的猛烈程度中,一种精神拷问之托尔克马达式的乐趣中(注:托尔克马达,西班牙第一任宗教总裁判官,在任期间曾判2000余名异教徒火刑)。拿荷马来作比喻,比比萨斜塔还要偏斜;但是,在这个狂热的爱尔兰人身上,却有点什么是靠但丁的堆积石方的憎恨过活的。
[艺术]它并非按照建筑术和雕塑术表现出来,仅仅见诸文字。詹姆斯·乔伊斯乃是纯粹的魔术师,一个语言上的半芳蒂人(注:加纳海岸的一种土著)——我相信,他说10句或12句外国话,却从自己母语中取来一种崭新的句法和一种夸张的词汇。他控制着从最精致的超感觉的表达方式直到一个醉妇躺在阴沟里的胡说八道的整个键盘。他把整本词书的页子哗哗直响地抖落下来,并且给每个概念的场地布满定语的机关枪火,他以惊人的技巧在所有造句艺术的吊架上作腾跃表演,并得发在最后一章只写出一个我相信占60多页的句子(正如整整1500页的大厚书只讲了一天,接着一本书想必要描写这一天的夜晚了)。在他的交响乐队里,搀杂着一切语言的元音和辅音乐器,一切学术的一切术语,一切行话和方言,英语在这里变成了泛欧罗巴的世界语。这位天才的杂技家飞快地从尖端跳到宽度,他在叮当作响的剑戟中间舞蹈,跃过一切奇形怪状深渊。只有语言上的成就证明了这个人的天才:在近代英语散文史中,随着詹姆斯·乔伊斯揭开了特殊的一章,这一章由他开始也由他结束了。
[总结]是头朝下栽进我们文学中来的一块陨石,是一种富丽堂皇,一种了不起的、只允许这一次的无与伦比,是一个大个人主义者、一个怪癖天才的英勇实验。与荷马无关,完全无关,他的艺术在于线条的纯净,而精神地狱的这块银幕正以其呼啸与追逐迷惑了心灵。也决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由于奇幻的想象与越轨的洋溢有点接近他。事实上,对于这种独一无二的实验,任何比喻都只从旁一滑而落——詹姆斯·乔伊斯的内心孤立不能容忍与既成物任何联系,它无可交配因此也不能产生任何后裔。一个充满黑暗原始力量的流星似的人,一部伞状流星似的作品,就像中世纪巫师的符咒以较现代的方式将诗意因素同超感觉的胡诌连在一起,将心灵神秘主义同故弄玄虚连在一起,将最惊人的科学同辛辣的诙谐连在一起。一部与其说创造世界、不如说创造语言的作品。但是,毕竟无妨于这样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这部书,一件绝妙的珍品,将仍像一块漂石,同肥沃的环境毫不相干。如果时代曾经适当地笼罩过它,它或许会像所有西比拉(注:古代希腊、罗马的女占卜者)占语一样使人类感到敬畏。无论如何在今天:要向这件激烈到近乎固执的而又带诱惑性的成果致敬,向詹姆斯·乔伊斯致敬,致敬!
由陶北录入,摘录于《世界文学》1995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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