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维 于 2013-9-4 17:24 编辑
人间
有了雨水,草木繁盛
1. 墓地。 新栽种的柏树在周围高大的柏林中显得力不从心,形成参差不齐的缺口。去年的一场大火,在灰色的墓碑上留下灼烧的痕迹。没来得及擦洗的,浓黑和焦黄早已渗入。 凡间的东西要烧成灰他们才能收到。黎朵想。那这些柏树,他们用来做什么? 母亲不喜欢柏树。她不会需要。那种植物的味道太辛辣。就像她不喜欢的大蒜和洋葱。她可是地道的江南人,即使用那些东西作配料,也要让她皱眉。 左数第八棵树,是她的墓。第三棵被烧掉了。新种的又矮又小。婴儿一般守在一旁。黎朵扭头看了看柏树对面的墓碑,一个姓陈的女人。这么多年她从没看过这块碑,一直都是数着另一侧的柏树走到母亲面前(阴暗的房门容易让人紧张)。陈姓女人旁边围了许多人的名字,大概都是她的小辈。被这么多人纪念着,总归是件幸福的事。墓碑前有束花,已经谢掉,白色的菊花花瓣卷曲着散了一地,或许是风的缘故。 她抬脚,迈过那些花瓣。
回到家,晚餐的气味扑将出来。始终萦绕周身那混着泥腥的雨水味顿时淡下。黎朵下意识地闻了闻被淋湿的衣袖,那股味道仍在,夹杂着柏树的辛辣味。她在母亲的墓前呆得太久,直到下雨才回。 “怎么这么晚?等你吃饭!”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报纸的沙沙声之后,是脚步声,然后是桌腿移动的声音。他大概已经在餐桌前坐下了。 换好鞋。继续往前走。 “这么湿?没带伞么?” “忘了。” “快去换衣服。” 她朝他点头,上楼回了自己的卧室。红烧鱼的味道顺着楼梯爬上来,被她关在卧室的门外。 又放了许多的葱蒜。她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凑近鼻子。泥土味仍在,这种遥远的味道让她觉得亲切。她将衣服扔在地上,从衣柜里拿了套家居服穿上。额头的发丝滴下最后一滴水,就再没动静。 她不喜欢葱蒜。这点和她母亲一样。小的时候,是吃她做的饭长大的。那时,还没有保姆。母亲就是她的保姆。 父亲喜欢。保姆做菜总是要讨男主人的欢心,这天经地义。她又不是发她工资的那个人。 那条是鲤鱼还是鲫鱼? 鲤鱼的肉粗,鲫鱼的嫩,但刺多。父亲长着猫一般灵敏的舌头,再多再细的刺也能够剔得干干净净。 “朵朵。像爸爸学习。怎么吃鱼。看,他多厉害。”母亲把父亲碗边排得整齐的刺举起,举到她的眼前,她看到鱼刺在灯下耀眼的光。 这记忆来得虚幻。鱼刺怎么可能像水晶一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母亲还年轻,比较爱笑。 或许这是记忆的错觉,来自她的一厢情愿。 拉开门,下楼。坐到餐桌前时,发梢的一滴水落在她的手臂上。 这该是最后一滴了,她思忖着。雨其实不大,针尖一样,秋天的雨总是这样,绵密,充满黏性。像胶水。虽然她并不讨厌墓园,某些时候甚至觉得它比这里要来得安宁亲切。或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但墓园终究是墓园,周遭弥漫的气息让人惊恐,尤其是在蒙昧不清的雨雾中。像是怕被黏在那里一样,她立即就逃了回来。 “去了墓园?” “嗯。” “外婆那也去过了?” “下雨了。没来得及,把花放下就走了,”她看了父亲一眼,把菜送到嘴里,“在妈妈那呆了太久。我想她。” 芹菜有点苦。这种细小的芹菜总是那么苦,西芹倒是不苦,但没味道,且只在和百合或是腰果之类的东西配了才好吃。对于父亲不怎么动的菜,保姆总不那么认真挑选。 “有没有帮我献束花,给你母亲。你知道我最近….” “加上外婆的,三捧。就算我抱得过来。别人还以为我家怎么死了那么多人。” 低着头吃饭的父亲翻起眼皮看了看她。保姆将汤端了上来,分盛了两碗放在他们的旁边。 番茄的红色几乎全被熬了出来。血一样鲜艳。 “汤不错,”父亲对着即将撤回厨房的保姆说,“明晚有客人来,准备好菜,哦,对,不要做鱼,客人不吃。” 黎朵将汤里的葱花一点点挑出来。 “下次,你自己去吧。妈妈肯定想见你。”说完,她把筷子放下,将汤喝完,离了桌。
2. 油墨味,新鲜的油墨味布满整个楼层。她是书店第一个顾客,随着刚拉开的窗帘,第一缕晨光,搅动着还未苏醒的空气。沉睡的油墨味泛起涟漪,像荷花淀的波纹。那些荷叶,顶着晨间的露珠,她也是最早下水的那一个,她的晨课。 店员依站在柜台边,打着哈欠。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很瘦,纤细的手臂,纤细的腿,穿着黑白的职业套装。哈欠一个,接着另一个,她用手轻轻捂着嘴巴,眉头皱得紧紧的。看见她,她很不好意思地立即把手放下,向她点头,欢迎光临!强打着的精神,使劲的微笑。 “文学类书籍在哪里?”她问。 “哦。那边D区。”店员抬手一指,身体从柜台边让了出来,打算带她过去。 “不用。谢谢。我自己过去。你先吃早餐。”她指了指柜台上的牛奶和一块蛋糕。 女孩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再次点点头,“您慢慢看,有什么需要叫我。” 她点头,慢慢朝D区走去。 那是几排靠窗口的书架。这个书店有长长的一排落地窗。人们可以靠着窗坐在地板上看书。太久没进书店,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还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打发一天无聊的时间。但这种清新不染杂陈的油墨味的确是她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味道之一。她走到窗口,坐下,背靠在玻璃上,舒了口气,灰尘泳动,在从窗户射向书架暗处的那道光束中,十分的清晰,如幻灯片一般。要想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时间、角度和道具。她伸手去触摸灰尘粒,笑笑,然后迅速起身,到书架前翻看。 付款的时候,那个女孩早已吃完早餐,像是等待她到来一般,远远地朝着她微笑。看起来,早餐让她精神百倍,完全进入战斗状态,完美的笑容,完美的语气,熟练而迅速的动作。 “欢迎下次再来,再见!”
“钟小姐。电话。你的弟弟。接不接?” 助理捂着手机,朝着她询问。 她伸出手,接过那只手机。 “姐姐。” “小路。什么事?” “嗯…噢…礼金收到了,谢谢!” “没什么。” “婚礼…你能来么?” “去不了。真不好意思。” “噢。没关系。你那么忙…” “祝你们幸福!” “谢谢。” “发照片给我。” “好…” 电话很快挂断。她将手机交回助理。 “他要是再打电话来,有什么需要尽量帮他处理好。不一定要经过我。嗯,峒琳镇的那些事弄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您家旧宅,当地已申请了文物保护,一百个度假村开发也影响不到它了。另外,希望小学要开工了,奠基仪式的时间和您弟弟婚礼的时间只相差几天。所以…他本以为您会去。” “你去吧。奠基仪式。” “我?可您是出资人,当地的头头脑脑都盼着您出席。” “他们不把我家房子拆了我就谢天谢地了。你去吧!你也很久没回过家了。给你放假,回家看看。帮我拍几张老宅的照片来,钥匙我会给你。” “好。谢谢!噢,你弟弟听说你要修缮老屋。说他妻子的哥哥就是做承包的,要不要…” “不了。你另找人。这事,本来就和他没什么关系。” 助理出去后。她顺手翻开上午在书店买的书。油墨味飘了出来。
3. 外婆的坟就在母亲的隔壁那个区。第十三区。中间隔了一条水泥路。 小的时候,每年清明冬至,母亲都要带黎朵去扫墓。黎朵记得外婆爱吃的几样小食,母亲每次都会带。黎朵负责捧花,母亲则带着食盒还有纸钱香烛之类的。上香、烧纸,母亲都有老的那一套。说是外婆那一代就传下来的,经佛元宝、香的根数、蜡烛又是什么意思黎朵其实一直都没闹明白,她就负责捧着花,站在一边,母亲让她干吗就干吗。 香的味道很好闻。母亲的香不是随便在路边的香烛店买来的。那些东西她会很早就提前准备,尤其是香。外婆是大家闺秀,劣质香的味道一定闻不了。我做梦她要骂我的,母亲说。黎朵总闹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大老远从城东跑到偏僻的城西郊县买那一筒香。机器做的香你外婆怎么可能接受?小丫头你不懂。 但城西那家手工做香的作坊也倒闭了。那是一对老夫妻。妻子去世后,丈夫关了香店。说是生意不好,机器做的香太便宜。现在,也没人挑剔,那香到底是不是手工做的。机器什么都吃得进。 当年,外婆的家族最兴旺时,开了一家制香的厂和一家旅馆。制香是几代传下的手艺,而旅馆是外婆在京做官的祖父回乡所盖,三层的楼房,县里最高的房子。到了外婆的父辈,就改成了旅馆。多是接待商贾大户和机政要员。外婆一家就住在旅馆隔壁的那一幢房子里。 黎朵没见过外婆。她在母亲生她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至于那个旅馆。早就被水淹了。连同街道、古老的县城。 成了鱼的旅馆。那湖里的鱼,都比你人还大。母亲比划着。 过去得太久远的事,只能想象和推测。黎朵倒是想去看看那旅馆。外婆的祖屋。母亲去世后,这个愿望竟然变得强烈起来。 房间里红烧鱼的味道居然还在。换衣服时不小心放进来的那一点。母亲说她那个鼻子一定是遗传外婆的。生于制香世家,鼻子出奇的灵。换做现在,一定是顶级的闻香师了。去外婆的坟上,她连不新鲜的花束都不敢放,黎朵甚至能闻出来,花店的那花生命衰减的时间,它离开苗圃到底有多久。至于那些依赖药水维持鲜活的,味道更是奇怪,像是在福尔马林中保鲜的人体器官。有正常的颜色,却是死物。 黎朵开了窗,将红烧鱼的味道放出去。风跟着吹进,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各种的味道——泥土、树叶青草和某种花卉的混合味,河水的腥味,汽车尾气的硫味。 把花放下就走。真是不礼貌。黎朵觉得遗憾。远处的汽车开过,溅起雨水,沙沙地响。父亲吃过晚饭似乎又出门了。黎朵开了房门,去了母亲的房间。 一切保存完好。保姆每天都来打扫。除了人不在,其它都和以前一样。 那个用来给外婆上坟的木质食盒放在床头柜边的角落里。暗红色,已经很旧。这是外婆的东西,所以母亲一直保存。离开家乡颠沛流离所带的物件不多,除了一些书籍和诗词手稿,保留到现在的,就这个食盒了,很多东西要么卖掉当掉要么被抄了。总之,是无处觅其踪影。 那个食盒有沉檀的味道,但不是檀木之类的木料做的,估计那曾经被用来放过香,所以染上了那么一股味道。黎朵凑近一闻,那味道果然还在。母亲房间的特殊味道,多半来自这个食盒。母亲从来不用香水。父亲做生意发家后,常从国外带来各种名贵的香水,都被母亲收进了抽屉。对此,父亲颇有微词。后来,那些香水他都用去送了别人,自有人喜笑颜开,为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西洋人调制的味道哪有老祖宗的好。母亲看着那些漂亮细巧的瓶瓶罐罐叹气。她偶尔会买来上好的手工香在房间燃熏。父亲却不喜欢那味道,宁肯去闻他花高价买来的那些刺鼻的香水。前、中、后味,让他神魂颠倒。 外婆的东西被母亲保存在书柜里。用盒子装好。盒子没上锁。但黎朵从没打开来看过。她将那个盒子从柜子里拿出,朝着母亲的照片鞠了个躬。回了自己的房间。 宣纸信笺,诗词手稿。墨色就像刚刚写上一样。带着沉檀的味道。 外婆的字迹虽也娟秀,却又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字,它的劲道在里面,一碰到,便被它击中,弹开。 可诗词却多是忧伤缠绵。 “残红落水春流去,芳菲燃烬枉成灰。” 这一张只有这两句,没有写下去。后面起了一笔,一撇,分辨不出该是个什么字。 随手一翻,之后的书稿每页几乎都是完整的,又回到了这张。她不可能是写不下去的。或许是不想把它写出来,或许,被人打断,纸色偏黄,不像如今文具店的那些纸那样的白,她该在小时候听从母亲的话好好练习毛笔字,可如今她那双手,只会拿琴弓,如果,她的字够好,可以补上后面的句子,可又该写什么?她会写什么,这只只会拿琴弓的右手。 右手沾满了沉檀味。
书稿看了一半,电脑上有了动静。J给她留言。 “亲爱的。下周我在酒吧的提琴活你帮我替了吧。我要去X城会我的白马王子,然后一起去马尔代夫。” “你开玩笑的吧?” “没有。新交的男友。他公司的带薪假。我一定要去。帮我去替活吧,不然我就被炒了。交了男友我还是要自己养自己的。反正,你们乐团最近没演出,每天闲得慌,在家对着你爸你更烦。去吧!” “好吧….” “亲爱的,你真是好人。另外我家的鱼帮我养几天。名贵的锦鲤哦。我最值钱的家当。鱼食快没了。你去南月巷108号那家水族店取货,钱我已经在网上付过了。” “好。” 说完好,那个头像立即灰了。 被她这一打断,看书稿的心情又没了。J和她的锦鲤、琴弓挤窜到了她的脑子里。只好将盒子收好,放回母亲的房间。 残红落水春流去,芳菲燃烬枉成灰。出来时,心里还一直念着这一句。 后面该是什么?
4. 陈妈的脚步声很重。她今天穿了双拖鞋,连续好几天都穿的是拖鞋。这是她的自由,无人干涉。拖鞋在地砖上踏踏作响,她的步子很碎,像是一只脚还没放下另一只脚就已经抬起。她刚住进来的那几天,陈妈看起来有点紧张。而现在,她开始穿起了拖鞋,早就不紧张了。刚才她来放下一杯橙汁,就踏踏地踩着碎步走了。 步子通过地砖,传到池水里。她翻了个身,钻到了水底。拖鞋的声音渐淡。再起来时,已经听不见了。在她出水之前,她是不会再来了,除非她叫她。 池底是蓝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干干净净得像一个大鱼池。水里仍旧有股漂白粉的味道,这没办法,即使什么也不放,自来水本身就已带了那个味道。比起公共泳池,是要好很多了。至少没人管她躺着还是趴着是游动还是潜水,不用回避别人的耳目。 远处铁门传来的声音——嘭——脚步声——陈妈买菜去了。 她交代她要买莲藕来炖汤。教过多次,她该知道哪种莲藕适合炖汤,哪种适合清炒,田里的藕和塘里的藕,都是不同的。还有先生爱吃的,她点了几样。当然,那个不用多交代。陈妈自然知道,这个她早就熟稔于心。 先生还未起床。他遭受失眠的困扰,凌晨4点才能入睡。 等他起床后,她再去公司。 琐事。尽量排空。 她浮在水上。闭着眼。
她浮在水上。闭着眼。 阳光在眼皮上投下红晕。晨课。水有点凉,但很快就适应。水的微凉与皮肤的微温通过毛孔交互,最终达到统一,之后她便是自由的,水比一切都温柔。 岸边响起脚步声。有两个人。孩子。脚步轻快。一个在走,一个在小跑。 她潜进水中,躲进荷叶深处。 “哥!看,鱼!” “哪里?” “那边。” “乱说,什么都没有,我先到的。都没看到。” “真的。一条好大的鱼尾巴。甩起水花。就在荷叶那头。” “看到了有个屁用。你又抓不住。” “说我。你自己不也不会游。有本事你下水啊。” “顶我,和那臭丫头一样,看我收拾你!” 脚步声乱起来,混杂着笑闹,两双脚很快又跑开。 河水重新安静下来。真闹。她皱了眉。大路,小路,刚才那两兄弟的名字,她继父的孩子,一个比她大,一个比她小,却总是联合起来对付她,谁让她和她的母亲以家人的身份进驻到他们家。他们的妈跟人跑了。去了富裕的大城市。他们还盼着她回来。每年都有东西从不同的地址寄过来,玩具、衣服、书本。但他们找不到她。他们的父亲是个穷光蛋,也只有她母亲肯嫁给他,搬进他家又小又破的房子。 她讨厌大路小路,只会炫耀诋毁恶作剧,继父从来只是听之任之,幸好那个男人对母亲还不坏,至少一次都没打过她,生活就这样继续好了,反正她是要离开这里的。所有的事,等她离开了再说。 光线热烈了起来。她摘下一片荷叶,遮在脸上。阳光变成了绿色。
5. 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肠子一样纠结缠绕,两旁的旧房子顶上长了很多植物,杂草,肉质类,低矮的树,绿的,紫色,绛红,还有枯黄。仙人掌在房顶的搪瓷脸盆中泛滥成灾,一大半已经铺盖到外面,将根扎在了灰色的瓦片上。现在已经过了花季,不然大概可以看到绚烂的黄。 而现在只有草本植物的枯黄。这个季节,很多植物都开始败落,积攒能量等待来年。而仙人掌这样的肉质类,只要能固住水分,便能得到一切,像世人炫耀锋芒,高高在上无人接近。很多居所的墙头房顶都会有这样的东西,尤其是旧宅。似乎那是肉质类天生的领地。 何故?大家不约而同地把它们放到房顶。凡事总有个缘由,事件与事件该有个内线的联系,一根绳,磁铁,指南针,绑在一起或是指向一个点。就像她今天走在南月巷,找水族店。J让她去的。J是她大学同学。大学里唯一的朋友。她曾经的男友只会吃两个人的醋,一个是J一个是她父亲,搞基和恋父,男友的话像玩笑,但也有可能他真是这么想,只不过通过玩笑把它说出来而已,看待她的反应。J很知趣,从不加入无聊的三人行,而她的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她有男友,男友连她父亲的半张脸都没见过。J当然是喜欢男人的,她去X城找她新男友,两人一起去马尔代夫,现在J已经在奔向X城的路上,她发了短信过来,让她别忘了去取鱼食。 J把她所有漂亮的衣服都带走了。上午黎朵无聊,去了J独居的公寓,发现衣柜里只剩下她从来不穿的觉得难看过时的那几件。J很爱买衣服,在没辞职之前,她常约着她去扫货,辞职后就不去了,这是J务实的一面。辞职的原因是上司的性骚扰,那个长得还过得去没事就和J玩暧昧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做出实际行动时被J拒绝了,J说她其实喜欢女人,对他这样的一型毫无兴趣,她给她看手机里她和女友的照片。那时她和J在J兼职的酒吧无聊喝醉了时拍的,酒吧的灯光暧昧十足。那个男人很生气,J就在他生气到要把她炒掉前递交了辞职信。 当然,J说的是谎话。黎朵倒是想过是不是想个办法喜欢上J,或者,让J喜欢上她,然后她再日久生情地喜欢上J,但这就是很扯淡的想法。她们到现在谁都没能喜欢上谁。喜欢是不能设定的,不能像任何简单或复杂的计算机程序那样。
“你好!” 男人的声音和鱼的眼睛一起转向她。鱼刚转过身,而店主则从店堂走到了门口。 银色红色的大团花纹在水里游动。刚才她盯了它很久,它一直不看她,后来慢慢讲目光转向她,她又将目光转向了他。再转回来,鱼又不看她了。 “很漂亮的鱼。” “进来吧,里面还有很多。” “噢,我是来代朋友取鱼食的。” “你是黎朵?” “你知道?” “你朋友来过电话,她是我的老客户。她养的第二条锦鲤。” “第二条,我认识她这么久,她只养过那一条鱼。每天当宝贝一样。” “第一条死了。我给她弄了条几乎一模一样的。不仔细看当然分不出。” “哦。她没和我说过。它们很容易死么?” “嗯,算是比较娇贵。如果发现不行了,送到我这来。我给它还魂。” “开玩笑吧,鱼哪有灵魂。” “打个比方。”男人笑着。 店主很年轻。三十左右。姓唐。很热情。介绍了他店里每一条鱼的品种和名字。他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为自己每一条鱼取名的卖鱼的人了。 五点的时候,父亲来电话,问黎朵什么时候回家吃饭,客人已经到了,饭菜准备得差不多,等她来了就开饭。黎朵说她在外面有事,回不去了。父亲有些不满,但无可奈何,碍着身边客人的面子,没说什么批评的话,但不满在他的气息里仍旧长满了刺,让黎朵觉得很不舒服。客人一定在他身边。那个女孩。她感觉得到。 挂了电话,唐继续介绍着他的鱼,最大的那一尾,贵妃一般,独自占着一个大缸,是墨衣锦鲤。他叫它黛西(Daisy)。 “Daisy?”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 “不好听?” 黎朵摇摇头,笑笑不说话。 唐留了她吃晚饭,他说他煮好了粥。一大锅,一个人喝不完。黎朵也不客气,就坐在了店里靠着墙角的桌边,在一群鱼间喝粥。 什锦粥里放了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有荤有素。味道很好。唐的手艺不错。 “你吃鱼么?”她突然想起什么,问。 “不。” “真的不?” “我怎么舍得吃她们?”他指着他的鱼。 黎朵笑了笑。是,从某天开始,她也不再吃鱼。 “粥里什么肉?” “牛肉。”
6. “你的手艺真好。” “家传的。力道够么?” “刚好。” “每次帮我按完你才去公司。公司的事又多。真是….” 叹气声。 “没关系。” 微笑。小玻璃瓶里的药油再一次滴在手心,顺着掌纹散开。琥珀色,浓烈的味道。 “下了班我去医院。不用等我吃饭。我带些书过去,昨天刚买的。” “什么书?” “什么都有。还有诗词。” “诗词?”男人低低地笑了声,趴在床上,笑声被笨重的身体挤碎。他咳嗽了两声。 腰背部开始发热,温火似波浪一层层渗入皮肤,顺着苍老的破碎的入口。 男人闭着眼。趴在床上。
7. “我死后,尸骨埋入后院,立无碑之墓。” “好…” “不得迁坟。” 她(他)和Daisy在哭,Daisy要死了,她告诉她(他)不得迁坟,她要呆在那里,看着她(他)和他们的后代。永保平安。Daisy还守着那锅鱼汤,鱼汤剩了一半,她等着她(他)吃完。吃完就可以长命百岁。 她(他)只是止不住地流泪,然后就醒了。 她坐了起来,伸手摸了两下没摸到床头灯的开关,就抽回手去擦了擦眼角的泪。 在梦里她变成了那个男人,Daisy故事里的男主角,Daisy成了女主角。 这故事是假的。Daisy说是为了来哄她睡觉的,讲了个母亲常讲给她听的他们家乡那边流传的一个故事。 他没喝剩下的那半锅鱼汤,所以他只活了67岁就去世了。已经很久了,对他来说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守着她的墓,守着他们的孩子。死了后,他的孩子将他葬入了山里,与他的祖辈一起。 这是假的,别哭。Daisy伸手去擦掉她的眼泪,微笑。然后抱着她。帐篷外的喧闹声早已停止,其他人陆陆续续都睡了。篝火的光将帐篷映得通红。火的气味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Daisy拍着她的肩,唱了首她从没听过的歌,她听不懂那歌词,并非汉语。因为听不懂,所以不用费力去听,很快就睡着了。 那种语言很柔软。该是Daisy族人的语言。那个什么——bó lǎ族(柏喇?卜喇?)她听都没听说过,民族谱上也根本找不到。人太少了。现在剩下的更少了。Daisy说。 她不知道Daisy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后,她在帮其他人拾柴火,很多人都起了床。太阳已经很高了。她睡了太久。 他们在做早饭。大搪瓷锅里煮了米饭。烧烤架上烤着鱼。几个年轻人刚抓来的。他们连鱼网都带来了。 是鲫鱼,有大有小。一面已经烤得焦黑,另一面才翻过去。有人在上面洒了点盐。 “现在才洒,怎么能入味。”另一个人责备着。 “这么鲜。不放盐都好吃。”那人瞪了他一眼。 Daisy把别人递给她的鱼给了黎朵。 “我不吃鱼。” “为什么?” “因为腥。还有,小时候没学会怎么吐鱼刺。”Daisy说。 黎朵吃了两口,也觉得腥,就放下,和Daisy一起到搪瓷锅边盛饭。 “是挺腥的。” “这里没有葱姜蒜。” “我不爱吃那个。我妈也不爱。” Daisy没说话,把她盛好的那碗饭给了黎朵。 米饭,倒是出奇的香。黎朵把别人的那份也给吃了。没事,你把鱼让给了别人。Daisy笑了。 大概是那次起,就不吃鱼了。
今晚的晚饭就没有鱼。昨天父亲特意交代保姆的。房间里半丝腥味都没有。 客人留下了礼物,放在桌上。一个紫色的盒子,系了金色的丝带。 她终于摸到了开关。开了灯,打开盒子。 将礼物戴上。一只玉镯。绿莹莹的光泽。 老玉。我外婆的。很久没人养,色泽暗了。戴一阵子会好。 略微潦草的字迹,但很好看。 她将手举到灯光下,辨认着玉的纹路。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其间涌动。玉戴久了,花纹是会变的,有些会消失,有些会出现。许多人都这么说。 冰凉的镯子渐渐适应了体温。她关了灯,继续睡觉。
8. “记得给鱼换水。” “会的。” “麻烦。” “您客气了。” “鱼食还够么?” “有的。” 她去拉开窗帘。另一半。护工每次只拉开一小半的窗帘,保证让光透进来。但她要全明。让太阳全部照进来。阳光射到了水草上,水草繁殖了很多,由原来的两三根成了如今的一丛。鱼的鳞片闪着冷光。 医院的大楼下挤满了来往就诊的人群。停车场的车满了,一些车子仍试图往里进,被保安拦在了外面,他在和车主解释。外面的马路上是更加喧闹的声音。 病房内是安静的。仪器的声音富有节奏,冷静理智。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这首词是纳兰容若在沈宛离去后所作。写了别院留下的残景,和他的心境。‘心字’是珍贵的心字沉香。制作工艺极其复杂,用待苞未绽的茉莉和沉香的薄片制成。茉莉铺在沉香片上,一层一层放入瓮中密封,茉莉一遍一遍地换。最后将沉香薄片镂空成‘心字’形,经过多次打磨,才成一瓣‘心香’。香燃尽,灰落地,仍旧是心的形状。” 她说着。 “下次给你读点别的。纳兰的太悲戚。只是我大学时偶然有一次翻过,在图书馆。很旧的一本。带解析的。想来,还是深受学生喜欢。那时我常去图书馆。我学习不算用功,去那不是学习的。就是去翻翻书,什么都翻。那所大学的图书馆很旧。书也大多很旧,一些还残了页。不知道被谁挖走了。他们喜欢,就会撕下它。但不一定能好好保存。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但我从没撕过一页书。周末的下午图书馆是最安静的时候。学生在睡觉还有在约会。” 她说起她学校图书馆的事。那所大学并不出名,是这个城市最普通的一所大学。但她终究是上了大学,从她生活的那个地方走了出来,离开了从小就缠绕在她周围的那些人。她挺喜欢她的学校的。尽管许多人从进来的第一天就开始抱怨,抱怨学校的名气不够,抱怨自己考试发挥失常,抱怨食堂的菜难吃,抱怨宿舍的拥挤与陈旧。那些人抱怨一阵子就开始找着各自的男女朋友,偶尔翘翘课,懒懒散散地开始了大学的生活,抱怨仍旧在持续,一直到离开的那一天。 “你们学校就在我们的隔壁。我们这的男生都会跑去你们那里看美女。” 她对着她笑着。合上了书。 光线从鱼缸处移了出来。 鱼缸是方形的。很大的一只。
9. 手上空空的。行走的路上,她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单薄”。步子早已经慢了下来。背包、琴、手机、钱包,都不在。她穿着裙子走在路上。前方开始热闹起来。夜宵摊,正开着业。 裙子是J的,她的演出服。换上与她同样的发型。站在那里,灯光不甚明亮的角落,即便每日都来的客人或许也分辨不出来。裙子很合身。 黎朵停住。向后看一眼。已经走出了很远。她的身后没有一个人,只看见一个像漏斗一般的路口,灯光照向漏斗的深处。她朝着热闹的前方继续迈步。 那一排,全是夜宵摊,大概有四五家,搭起篷布,红色,蓝色,摆出了桌椅,热气腾腾。 雾气里是厨师油腻的脸,颠着炒锅,一脸冷峻,长长的勺柄伸向各种调料盆。火很旺,直冲上来,扑向锅里的食物。一盘出来,又倒上了油,刺啦,一条鱼下了锅。 鱼下锅,原本闭上的嘴巴,迅速张开。 但黎朵没看到,锅里全是烟雾,她扭过头,继续走。前面一个红色塑料盆边,一个女人在杀鱼。点鱼的客人等在一边,看着她。 女人坐在板凳上。用毛巾将一条大鱼包住,鱼的身体在扭动,尾巴从脏毛巾中甩了出来。很快,就被摔在地上,摔在一堆鱼鳞片和污血之中。女人又来了一下。刮鳞,开膛破肚。 整个过程很迅速。它的内脏被扔在旁边的一个旧塑料桶里。鱼泡泡被挤破,洗了洗,放在盘里。客人要吃。 女人挂着血丝的手,将白瓷盆子,端到了厨师的旁边。他在锅里放了油。 黎朵走过,身后的刺啦声很猛烈。 她踩到一只小龙虾的躯体,便向右靠了靠。大盆里很多的龙虾在爬,身体相互缠绕,重叠。这是种爱吃垃圾的生物。但人们却喜欢吃它。旁边的一群男人喝着啤酒,笑闹着,桌上一堆红色的躯壳。八角桂皮香叶干辣椒的呛人味道传了过来。
“这么晚了还开着店?” “因为这么晚了还会有客人。” 他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扯了扯裙摆,说是演出服。临时跑出来,东西都没带。他便不说什么,拉了凳子让她坐下。她说她饿了,问他有没吃的。他起身去了里屋。 她又站起来,看着周围的鱼。它们都在游。不睡觉的动物。其实,是一边游一边睡觉,它们的睡眠或许只要一秒钟的时间。 唐端着锅子出来。还是上次的那种粥。她把剩下的半锅粥全部都吃光。擦了擦嘴巴,身体又恢复了温热。这个季节凉气袭人。 整个过程,他都看着她,没说一句话。安静裹在沉默中,随着饱腹感,让她觉得安全。她把碗推给他,问他可不可以借住一个晚上。她什么都没带,没带钱包,更关键的是,她不想回家。虽然可以去J家住,但钥匙和钱包手机一道,留在了演出的酒吧里。她和父亲闹僵了。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打了她一巴掌。红印还留在脸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它的存在。当然,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么?” “有一点。” 得到了确认。 她父亲该是在那里坐了很久,竟然都没看出那个是她,或是他没注意。或许是喝了酒。他认出她时,他的脸红得厉害。他周围的几个生意伙伴,几个中年人,其中一个,要请拉琴的姑娘喝酒。她不想坏了J的饭碗,况且,那时她也想喝酒。她走了过去,接过酒杯,喝完,放下手,暗绿色的镯子撞在了杯子上,清脆的响声过后,一个男人的手就搭了过来,她转头去看他,刚好撞上了她父亲的眼。他终于是认出了她来。化了妆,穿了礼服。 他甩了她一巴掌。她跑了出来。 “我恨他。” 她不再说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要买你的鱼。那条!叫Daisy的那条,我要把她带回家!”片刻后,她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声音足以将整个房顶掀开,在鱼缸间回响。 “亲爱的。别哭。”唐抱住她,阻止她发出第二声叫喊,“你会吓坏了她们,”他吻住那个将要失去控制的声音。
他得了重病。快死了,即便他有钱请最好的郎中,但也无济于事。城中最好的郎中说他活不过中秋节。中秋节就在三天之后。月圆那天,她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他想喝鱼汤。那天或许是回光返照,他能说不少的话。他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他这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一辈子都是做了个好人。但将死之时,却有一件事后悔,他16岁时,将伙伴网的一条鱼放走。那是条鱼精。你不信吧,但就是。他们都说是,吃了可以长命百岁。然后他就不再说话,突然就没有了力气。她给他做了一锅鱼汤。味道鲜美。他吃到一半时,她却面如死灰,身体也淡得像片影子。 你该长命百岁的。死前,她和他说。
唐的身体很轻。她像是游在水里。那条叫Daisy的墨衣锦鲤,长大嘴,游向她。她努力朝着她的方向去。
10. 雨滴很大。沿着屋顶铺陈的灰瓦,斜斜地流落,在屋檐汇成流,排成细线。 落在屋檐下的盆栽里,叶片抖动,颜色由灰绿转为墨绿。万年青。茉莉。海棠。 黑色的雨伞收进店里。她转了个身,朝外,将伞抖了抖,放在门边。水顺着伞尖迅速淌了下来,流到塑料鱼箱的一角。箱子被拎起,放在了另一边的桌上。 她叫了正在给鱼喂食的男人的名字。男人转过后,看见她有些惊讶,很快,又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鱼箱,她的手还放在拎把上。 里面是条锦鲤。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嘴。身体在水里费力地保持平衡。 “它好像不行了。在你这放几天。你把它治好。” 男人走到她身边,打开盖子,看了看鱼。很快就把他端走。 他将它放进一个蓄满水的巨大的空鱼缸。观察着它游动的姿态。 “它怎么了?受了伤?”他指着它鳞片上的血痕。隐藏在黑色的斑纹中。 鱼睁着无辜的眼。看着他。企图游到水的深处,很快又爬了上来。 他离开它,进到内室。取了个盒子。打开,拿出一粒深褐色的丸状物,豌豆大小。右手伸进水中轻轻捏住鱼腮附近的部分。另一只手迅速将丸塞进鱼嘴。 “它在你这可真温顺。”她在他身后说。 “它没力气了。调皮不起来。”他转过身,对她笑笑。 “护工可能没给它换水。那个增氧泵又突然间坏了。现在是雨季,气压低,它可能受不了。或许是闹腾了一晚上,早晨的时候它跳了出来,那个鱼缸竟然也摔在了地上。值班的护士听着动静进来,手忙脚乱地将它救起。就是这个样子了。” “嗯。过几天就会好的。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病房号我知道,上次送去过。” “谢谢!” “不要客气了吧!她怎么样?” “还是那样子。没能醒过来。我有时间就会去看她。” “肇事者?” “没。还没找到。那时太早了。路上人少。又没监控。倒是有目击的,但也只是看见一辆白色的汽车。” 男人点点头。又走到鱼缸边,看着那条墨衣锦鲤。药效来得很快。它渐渐掌握住平衡,开始游到了水底,水草间。那里有细小的浮游生物。 “出事前一天。她订的这条鱼。”他抓起一旁的鱼食,投了进去。 她点点头。看向屋外的雨。下得很大。白濛濛的一片。 “它恢复得真快。” “有还魂丹。只要没死,都能救活。你知道的。”他回头朝她笑笑。 “佳佳回峒琳镇了。她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将鱼放我这寄养一阵子。”他说。 “是我让她去的。办些事情。” “她很久没回去了。” “你呢?” “前年。去过。看了几个故人。还去了你母亲的坟上。上了一炷香。” “谢谢。” “她待我像自己的孩子。” “嗯。我该走了。家里还有事。” “好吧。它恢复了我打电话给你。” “再见!” 她走到门口,拿起伞,推门。 “明菲!”他叫住她。 “有空来叙旧。你…还是第一次来我的店里。” 她朝他微微一笑,没说话,撑起雨伞,出了门。
夫妇俩的后屋有一扇小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瞧见一座幽静的花园,花园中长满了美丽无比的花和草。可是花园被一道高高的围墙包围着,谁也不敢进去,因为啊,花园属于一个巫婆。这个巫婆魔力很大,世人没有不怕她的。 第三个故事了。嘴巴已经有些干。她停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手上沾着新书的油墨味,还有隐约的药油味道。即便洗过手,那个味道还在。或许,这味道会永远存在在她的手掌之中。每天渗进去一点点,直到变成血液的一部分。就像她的丈夫那样。 药油是她自己做的。没理由排斥。峒琳镇的上好原料。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书本上。控制着语速。床榻上的人紧闭着双眼,表情安详而美丽。车祸并没有给她的外貌造成任何的损伤。和她刚认识她时一样。脸颊上的雀斑却淡了一些。 莴苣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十二岁那年,巫婆把她关进了一座高塔。高塔在森林中,既没有楼梯也没门,只在顶高顶高的塔尖上有个小小的窗户。每当巫婆想进去,就站在塔下叫: 莴苣,莴苣,垂下头发,接我上去。 这句话多像个咒语。它将在故事中重复四次。王子却被巫婆弄瞎了双眼。 她握住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手仍旧是温热的。只是指尖有些凉。 她送她的镯子在车祸中碎成了两截。她将它收起,放进了她的房间。那已经是她的东西了。她送给了她。 她叹了口气。起身推开了窗。 雨还在下。 楼下的花园中是一片盛开的紫薇花,白色,被雨滴打得垂下了枝干。这种花的花期尤其的长,让人觉得它终年存在于花繁叶茂之中。她突然有种季节的恍惚感。 当然,这是雨季。 紫薇的花期开始。 雨从天空落下,洒向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