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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uneau 于 2013-12-17 00:37 编辑
有人喜欢冷冰冰
他们选定的这所房子,晚上要吃饭的地方——其实也不是房子,而是一列厂房中的一间,很大的一间,里面只摆了三样东西:最大的一堆是苹果,看上去又小又酸又硬,是那种会逐渐萎缩而不会损毁的,尽管有那么一些已开始呈现腐烂的软褐的塌记,它们尽围着一辆被涂得鲜红的挖掘机,这挖掘机就像被斩了一只螯钳的龙虾,舒躺于被煎烹得熏香的配菜上,只不过走得近了,还是能闻到一股发酵的酒气;另一样是一只大盘里的珍珠,满满一盘,颗粒饱满,大小匀称,每一粒都有食指的指甲盖那么大,她疑惑着是不是逼真的仿制品;最后一样,是摆在长桌上的像章,密密麻麻地铺展着,所有的像章都是一个人像的侧面,再倒退三十年,那时几乎所有人的家里都有这么一些像章,虽然大小不一,但那上面的头像必定是一样的,后来,这些像章全都当废铁卖给了收破烂的……白天的时候,只有着很少的人在这些展品或所谓的艺术品、艺术装置前停留,匆匆一睹之后又迅速离去。甚至也没有作为背景的乐声;在那些空旷的屋子里面,轻微的人声、脚步声、咳嗽声混合共鸣为另一空间的异响,高于人的听觉频率却又能准确地抵达,它们来自某种映光的背面,发灰的半明晦的光线,缓和、增加着这粗粝,甚至粗糙之地的一种迷人之处——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是这样认为的。
现在是夜晚。夜的光度裹拢、围剿着另一种光线——它使事物显形,不会更为完美——却无法浸润这灯火辉映的空间,仿佛有热流自其体内铺泄而出,一千盏明亮的,或是数目与此类似的灯,此时已没有了寂静——空旷时的剔透——那些灰色的、素色的、沉落于远端的梦境——拢聚着的热腾腾的人体,沐浴于这融化着的黄油一般的光流里,腻附于裸露着的肌肤上。苍盛、明曜的润泽,那只是表面,不得不在表面,缓慢地,已成定格地流淌了出去,映廓出了树木植丛,高大伸展的枝叶,簇簇凝聚的暗褐,由浅入深地归入最深的夜里。
他们挤在人堆里。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一叠一次性的盘子,一枚或几枚一次性的塑料刀叉,挨序走近那临时摆设的长桌,从糕点盘里叉上几个,沙拉盆里挖上一块,耐心地等待着锃亮的切片机将小腿或胳膊粗细的肉肠——看上去非常紧实,片成菲薄的一片又一片。那些伸出去的手,不管是外国还是中国的,全都诉诸一种欲求;那些闪光映在瞳孔里,每一簇明亮的火花,里面都有着一台晶晶亮的切片机,精细的,完美无缺的,咔啦、咔啦地来回运转着……
总算,尽其所能地,他们的双手都揸满了食物,还各捎带着一瓶啤酒,心满意足地从那高大、暗红、推拉式的仓库门里走了出来,进入了夜晚的、逐渐深邃的阴影里。在更广大的视域里,至少是现在,这才是常态,一种需要被抚平、归于宁静的王国统治。
外面的人也不少。三三两两的,聚成各自的小圈子。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谁也不认识,虽然会有一些看着眼熟的人。他领头,一向都是这样,向着一处僻静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被围起来的花坛边沿,可以当凳子坐。突然,他顿住脚,叫了一声:“咦,你怎么在这儿?”
正对着他们方向的,是坐着的一个瘦瘦小小的黑影,并没有就融入到背里的暗中,此刻仰起了脸来,光亮——那来自建筑里的满满盈盈喜气洋洋的,也抵达了这里,剔出了那被头发紧裹住的头部形廓,及瘦桃心形脸上的那双眼睛,不大,黑黑的,同往常一样灌满了一种执着的焦虑。这焦灼如同煤一般燃烧。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这是一个有点女气的男孩子。那人点了点头,将夹在指尖的烟掸了掸烟灰:“你们怎么在这儿?”除此以外,再没别的话了。
他似乎很高兴;也可以理解为,在这种地方,只要能碰到任何认识的人,他都会很高兴。“阿昌呢?没来吗?”
“去美院看展览了。”
“你不去吗?”此时他已在这个意外邂逅者的旁边坐下,将那些盘子摆列在了面前的地上;她挨在他旁边,依照他的样子,也把手中的东西放了下去。
“他说今天这边的展览没意思,拍了就走了。”
“哦……那你留在这儿?”
“他的事情,谁管得住他!”一股怨怼骤然窜了出来,“再说,他就是那么个人……”
隔着昏暗,她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而暗光挟裹着人声,也模糊了那语音。她只看见那人用夹烟的那只手蓦地捂住了半边脸颊,小手指轻微地、神经质地叩击着嘴角。
在这种时候,应该切入进去,并且扮演引导者角色的本应是她。但她跟这个女人终究不熟,性情上也不亲近,再加上生性羞怯,于是便只有沉默着。他呢,在真正重要的场合,并不是有决断和能拿主意的人,但此刻,一种隐见的兴奋——她一下子觉察到了,就像抓住潜行于长草中的窸窸窣窣的无名动物那般敏感——但也许,是因为太无聊了,虽然终日穿行于各式展览和似曾相识的面孔之间,但有意思的人却没几个,有时候,他渴望交谈,哪怕是叨唠一些废话,即像他自己嘲喻的那样,一个“废话编织者”,但她却不喜欢废话,于是,任何人,她是这样理解的,只要是愿意坐下来的,坐到一起的,能成为排遣对象的,他都是乐意的,欢迎的。那么,可不可以这样来理解呢,今天,终于发生了一点什么,或是即将发生点什么,而这种有意思的事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
他把几样盘子往那女人的方向推了推:“来,吃点东西。”
在她看来,那个女人是夸张的,甚至是做作地叹了口气:“我不想吃东西啊。我不饿。”
“总要吃点啊。”
于是,似乎是勉为其难的,也是为了不拂对方的好意,女人胡乱拣了几样塞进嘴里。他又劝其喝酒,这次没有拒绝。印象里,她并不觉得那人是个能喝的人,看样子,今天是要豁出去一回了。纸杯子,两个重叠在一起,啤酒倒了进去,又冒着泡沫地涌沸了出来。女人将泡液堵截在口腔里,又连着灌了几大口,头仰起来,以着一种就要赴死的姿势,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再要倒时,一瓶酒已见了底。他把最后几滴顺着瓶口流出的酒汁珍惜地滴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又晃了两晃,直到不再有酒汁流出,这才放在旁边。
她站了起来:“我再去拿点酒。”
他冲着她背影喊:“多拿两瓶!”
她再次进入了那充盈着光线的空间。人还是像先前一般多。排序在一起,挤挨着,以方便更多的人——这就像是强有力光源的持续衍射,在一团漆黑的夜里是如此明亮、刺目,那些射线状的光吸引着夜晚的昆虫,绵延不绝的,不断的,织成了一条黑带迤逦着向这里扑来——被接纳进来。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顺从的忍耐,宁愿为了这吃——毕竟是免费的,还有肉,暂时屈从一下这小小的不便,该得到的总会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一丁点也不会少。因为时间比先前更长,热度也在逐渐升高,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晶亮的油彩,在融化的油汁里泯灭着自身的轮廓。有人将脸转向了其他人,谨慎地、小心地放慢压低了的语速,强光于脸上落拉下的阴影如同锋刃的闪光,浸于水中的晃动——他们在光底,一片一片的,削下来又拼接于原位,使一切都模糊、不确定起来。只有那响声,切片机的单调的咔啦——咔啦——咔啦,仿佛在压过肌肤,在这大空间里依然清晰,如同一只巨庞的生物,在将它的翅翼掠阔过这众生的头顶,而那持续的一秒却接近永恒。
酒在桌子的另一端,只有一种,那种大瓶装的最普通的啤酒,一箱一箱地垒在一起。她很老练地——也确实是这样,走过去,顺手就抄起两瓶,然后又把右手的那瓶塞进左腋下夹紧,不顾站在一旁的临时雇来的服务人员的眼光,又拎起了一瓶,紧握在手,快步向着出口走去。
她在他们身边坐下的时候,他们都没往她这个方向看上一眼。女人的声音尖利,被不能控制的情绪拉得很长,并不是每一个字的每一个音节,而是连成一片的那种感觉;而声音所代表的形象,似乎也十分贴切于一个控诉者,被一股力量拧得固定在一个方向上,此刻正全力对着他,要把心中那股怨气统统地倾倒出来。“……你说,他怎么就是这么个人!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这种境况下,谁都不好说什么,他也一样,只默默地把烟掐灭了,等待着。控诉者需要的只是同情,哪怕就是沉默的同情。果然,她很快又往下说了起来:“他脾气坏得很!暴躁!动不动就发火,还乱扔东西,也不管手里面是什么,抓起来就扔,连相机都扔!两台相机都是这样摔坏的。有一次还砸电脑,幸亏没有砸坏,过后又来骂我,说我为什么不拦着他。谁敢拦他呀!他脾气一上来,是六亲不认的!……诶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呀!偏偏碰上个这么个人!”不过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它的答案已经在阴谋的默契中完成了。
女人暂时沉默下来;而她则希望这沉默能永久地持续下去。但他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此刻,有比她更重要的事,一次尽可能展现的机会,一种属于这个夜晚的必须尽可能打发过去的时间,但却不属于她。他递给那女人一支烟;而她是不抽烟的,霎时,似乎又有一道门在她眼前关闭了。她看着那两个人:他们是谁此刻并不重要。一种动作将他们联系了起来。一帧正在显影的照片,两颗正在趋近的人头。火光骤然地闪亮起来,不太亮,但却足够亮,从下至上地凸现出那被放大了的专横的阴影,那下垂着的微觑的眼睛,抿得很紧的唇线,神经质的——一向如此,夹紧了烟的手指,此刻,更额外地多出了一种装备——看着女人有些笨拙地一口一口地吞吸着,有一阵子还被呛得咳了起来,她突然记了起来,这个人以前是不吸烟的。
她决定尽可能地保持住一种讥诮的状态;不过这会儿可没人在乎这个。她听到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这样响起来。“他怎么不像你呀?”这次声音和缓了许多,“挺温和的。我有个同学也挺像你的,也是像这样,挺温厚的,善于宽解人,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有一些人,他们就是这么一些人,她,他们的痛苦必须被直接地表现出来,必须无视于他人的痛苦,在这平衡的过程中,某种意淫式的东西被不断放大;但是不通过这些,人又怎么能看到自己?不用说了,他此刻一定是飘飘然了,就像狗被挠到了痒处,却又因为顾忌而不能过分地表露出来。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转瞬即忘,却也符合在这种场景下被定义出来的相应气质,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它们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它对于另一个女人是真实的,那么于她而言也无疑是绝妙的反讽。酒被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有助于情绪的膨胀、发酵,一种温情的酝酿,罗曼蒂克骑士的诞生,只是在这逐渐浸染的图层里却没有她应有的位置,她被架空了,或者是,那些墨汁一般浓重的洇团正有条不紊地将她吞噬掉。连她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多余。
酒喝完了。这一次她坐着没动。于是,他站了起来,向那个灯火辉集的地方走去。
只剩她俩了。对于这样的局面她必须要承受。她觉得她有责任要说点什么;虽然其实她并没有这样的责任。而另一个人,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放任的情绪中缓转过来,只用双臂搂着肩膀,肩胛骨微微地耸着,发着怔。
“你很焦虑。”
“啊,什么啊?”那个人猛然惊醒了一般,或者是,像被蛇咬了一口。
她意识到她说错了话。但她必须把这个错误坚持下去。“你看上去很焦虑。”
“你是说,我很焦虑,是这样吗?”那眉心紧紧地蹙了起来,以此做好了迎接另一次击打的准备。
“是啊。”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给人的印象会是很焦虑?我看上去就很焦虑吗?……我表现得很焦虑?”
难道你给人的感觉还是会很愉快,或是想要达到与此相似的另一种捷径,深沉?不过她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说出这样的看法是可怕、残忍的。她垂下眼帘,不去看那张逼近了的脸:那张脸在索要一个答案,不,更确切地说,是在确立一种与自我的定位相匹配的形象。啊,即便是在痛苦之中,如果这也是痛苦的话,一个人对于自我的形态还保持着如此警省的状态……她有些苦涩地咽下一口酒,以延缓要说出的下一句话的时间。那张脸执拗地倾向着她,由于很近了,那些情绪的烙纹清晰可见……焦灼的印记,被反复啮咬的心迹,它们逼着她看见它,她不得不看见,她为此而感到羞耻。那些从暗处伸展出的千丝万缕,被这样的一张脸所引领,以着所有的记忆,此刻填满了这空间。她感到她身体的某一部分紧缩起来。
“你现在就很焦虑,不是么?”
有一段时间——大概有三年多,这段时间在现在看来已成为过去,但在当时却是那么的久远,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犹如夏日慵懒绻长的梦,却在一个寒冷的清晨醒来。那段时间,他们流连于798,对于这片从未接触过的全新领域,充满了迷恋的热情。那些高阔的溢满了阴影的深广空间,保持了形态最大完整的粗颗粒壁面——有的刷成了白色,有的则是最初的褐赭色砖面,厂房内环绕的幽深走廊——经常是走完都碰不到一个人,包括在那些展览的大厅里,要么是寥寥的一两人,要么就是列兵式的一幅幅油画或照片,能够回荡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甚至是呼吸声,或者是配合着装置的间歇性的音响,听起来就像深孔隧道中的回响,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流渗出来。有那么几次,他们在仅有他们两人的放映厅里看着试验电影,那些冷峻、暴烈甚至显得粗糙的影像扫荡着他们的视域与思维,专横地被放大的局部横亘着整个画面,没有对话却刺耳的噪音,粗野地让他们重新定义了另一种美,枯燥的狂野,狂怒之后的欣喜……树叶,或者是树枝的投影,穿过高长的采光窗户投射至室内,如果足够明亮,那些斑驳犹如旷漠的风景,如同他们穿行徜徉于厂房与厂房之间的时候,她更愿意把它定格或保留于初冬,那种建筑上的粗犷彪悍的质地,连同落寞的、浸润了略微冷意的昏黄光线,调节着这整个的氛围,以致在她后来的回忆里,显现出一种野兽皮毛的纹理,干糙,丰富,却又迷人。
是的,所有的这一切,跟后来都是那么的不同。更久的,没有沉积下去,成为更深的颜色;同一帧画面上,色泽在不停地浮动,更多的光点晃荡上来,鲜艳的,明丽的,犹如夜晚的光亮,星星点点地积聚起来,逐渐地替代了原来的沉黯。他们是眼看着798热闹起来的。更多的画廊、展厅、机构、工作室、酒吧逐一地填满了那些废弃的厂房,一系列的似乎是在无限向后延展的空间,一个又一个的空大的洞窟,致幻的点金手释放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金光灿灿的聚宝盆或百宝箱……那些在没有任何装修的,甚至在光秃、裸露、浸水的墙壁上悬挂展品的地方是再也看不到了,走在这样的地方,要穿过整个空间去看对面的展品,不得不绕开地上尚未清理的碎砖石块……各式展览,大大小小,有趣无聊,逢到周末,开幕式酒会一天都有若干场,他们在这些酒会上品尝过各种红酒,端着装了半杯酒的纸杯子,煞有介事地欣赏着那些转瞬即忘的当代艺术——真的,它们实在是太平庸了,不过提高艺术修养只是他们附带的一个条件,他们主要的目的还是吃喝。他们一面大口地吞咽着那些免费的深红至发黑的液体,一面毫无愧疚地肆意批判着那些所谓的艺术,真的,就某种尖刻性来说,他俩在许多方面足以匹敌,只不过她表现得更为直接,而他呢,要附加上许多新奇的或是形象的辞藻来掩盖他真正的意图,有时更近于一篇华丽的演讲,但同样的一杵就痛。然后,在巡视完所有可能有晚餐兼酒喝的场地之后,在进行了详细而细致的考察之后,他们会精心选定一处排场最大的地方:一般来说是这样,越小的地方提供的食物会越寒碜。其实吃的东西就那么几样,花色单调的蛋糕、点心,一些冷盘、沙拉、肉肠,有时还会有寿司,不过他们也遇到过几次真正的大餐,有着像模像样分门别类地装起来的菜肴,有时是由西餐厅的厨师在厨车里现做的,至于传说中的烤全羊从没见过,大概是太粗野了吧……还品过几次与众不同的异常美味的葡萄酒,一种是透明的沙红,一种是流溢着金光的仿佛纯液的琥珀,不过名字她都没能记住。有一次,在一家韩国人举办的宴会上,他们还顺手提了两瓶看上去很不错的清酒。但这种丰富可吃的场合人都特别的多,挨肩擦背的,艺术家或艺术的看客一面吞着免费的餐食,一面交流着艺术的必须感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就靠着这种方式解决了他们的周末晚餐。
就这样,在这片冰冷的背景上,在这看似热闹、光鲜,实则匆匆搭建起来的舞台上,有一个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即便是在那一大帮奇装异服、标新立异的艺术过客中间,他都算得上是个人物。这个“人物”的地位,并非由他本身的艺术地位所定义,而是在于,他比那些所谓玩艺术的,更加显得,或是要像个艺术家。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是,但他的外在,很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包装的,显示了他的决心和毅力。
他显现出这样一种形象:当你在这片区域,从一个展厅到另一个展厅,从一个工作室到另一个工作室的路上,仿佛时空错乱了一般,你会在不同的地方不停地看到他,总是一副匆匆忙忙,却又干劲十足的样子,蹬着一辆折叠式自行车,以着旁人看来是夸张的——这种夸张完全符合他对于自身的定义——劲头演绎着角色。他的装束,从一开始看有点奇怪,时间久了也就自然而然,仿佛它本该如此,天生如此:一顶瓜皮小帽,图纹却又酷似突厥,一副更像是道具,也确实更适合出现于电影或戏剧中的金框椭圆墨镜,一件颜色莫名的宽袖无领衫,趿拉着拖鞋,肩挎深色的摄影包,自行车的后座上装有一个竹筐,里面堆满了东西……后来,这种形象在装束上也发生了衍变和进化,由地主转成了破落户,首先是帽子,这十分重要,它是使人一眼就看见了的,虽然不能界定身份,但可以准确地予以定位:这是一个艺术家——变成了卷边布帽,衬衫更为普通式样,胸前两个大口袋塞满了零碎,色泽同帽子如出一辙,不知是洗成了那个颜色呢还是本身黄得泛绿,拖鞋也由普通的塑料拖换成了略显高雅的人字拖,不,这些其实并不真正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必须要配合上他那种特殊的气场和气质,那些只能由他才能精确掌握并发散出来的动作、节奏、感觉,那种夸张劲儿,以着神经质的近乎癫狂的节律蹬着脚踏,自行车在他的带动下拼命地运转着,也情不自禁地染上了一丝疯癫的喜剧色彩。
然后,你就会和他准时地相遇于下一个展览,在人群里他是那么的扎眼,使你不得不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几秒钟。如果说其他人的自恋和自我欣赏是含蓄、隐蔽、惯于弄虚作假的,那么他则是赤裸裸、洋洋自得的,也可以说是真诚的,虽然这一点并不会使他更予人好感。他完全投入地扮演着他给自己设定了的角色;他知道这个角色,至少在他看来,似乎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并且正在发挥着愈来愈重要的作用。面具,并且是高度戏剧化的,已戴得太久了,去除不掉了;不过他也不愿意再把它取下来。比如,现在,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一个镜头正对准着他,他正在成为一个大人物,那些能被留住的每一瞬间都是宝贵的,虽然它们很快就会被湮没于无以计数的泛滥了的影像碎片,配合着手势,有些尖细的嗓音——听不清楚讲了些什么,而且非常快,同他的整个身形、面相显示出同种质地的神经质,那张脸,严格说来并不难看,同他的身体在一个模子里挤压出来,酷似贾科梅蒂那些被拉长了的人物,但因为是活的,更为灵怪、生动,但还是遵照着一定的模式,预设了的,所有的这一切无不指向着他这个人,一个包装了的产物。“看样子他的灵魂都要灼燃起来了。”她这样想,“它在竭力挣脱他,这轻飘飘的,浮得流油的皮囊。”
或者是,在没有机会讲话的时候,他就会提着他的武器,相机,神态机警地穿梭于人堆,一俟有发现,即刻用五指扣紧相机举至眼前,歪扭着头,或是双肩耸峙,或是拉开马步,或是将相机配合着姿势旋转至身体的任一部位,肩膀,前胸,手臂处——从不满足于以一种正常的方式从镜头望出去,总要扭歪着,似乎姿势会决定着镜头取舍的成败,仪器已成为其魅力的延续——以着一种看似随兴,实则堪比舞台效果的夸张姿势抓取着镜头,那上面缠满了胶布,他所有的肢体动作都超出了一般常人的度,以达到某种假设的极限为乐。在不熟悉这种风格的情况下,乍一看去会予人骇人之感,是不是这人身上的某一部件出了什么问题,但多看了几次之后就会觉得这人是在以专业精神延续着对于姿态无限深入的探测和反复使用,往往这时候,拍摄者比被拍摄者更具观赏的价值,而且,重要的不是拍了什么,而是在这拍的过程中自我姿态的欣赏,由此引发的鉴定的乐趣,这其中真要有一种勇于自我牺牲的精神——想一想,当一个人在以观察显微镜的方式对着地上的一堆东西时,哪怕那堆东西就是垃圾,一堆秽物,或干脆就是狗拉的粪便,但这种拍摄的姿势都会不由使人对被拍摄物作新的有意味的审视,看是不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没能从中发现什么。她看着这么一个人,有时自己都禁不住感到惊奇:一个人在如此专注于他眼前的事物的时候,怎么还有可能有精力用另一面来不断地界定、修正着自己的外在形象呢?!
在一个如此缺乏英雄主义的时代,也许他确实可以成为一个预设归来的英雄人物。他们都注意到了他。没法不注意。他们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他看上去像个账房先生,只是没留起两撇足够长的髭须作为装饰;她则说他像堂吉诃德,与之搏斗的风车是那竭力想要掌控在手的798,风轮在支架的带动下缓缓转动,哪怕他为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她有点好奇,在他这些苦心积虑的步措中有没有想要泡一个女人的动机,而又有哪些女人会对他感兴趣呢。终于有一次,在一个深长、昏暗、堆满了各种看上去像破烂的艺术杂物的工作室——想像从一扇尘垢密布的窗子往里窥去,透过了一只猫的眼睛,而恰巧也有一只猫蹲踞在那扇窗前,在浮荡着幽明暗影的空间里他同一个女人共坐在一张长凳上,他摆弄着手中的相机,正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给她看,同时解说着,只是到了后来,她才知道解说是他一贯的天赋,就像他一向认为自己是798的注解一个道理。
终于,在若干次这样的碰面之后——有一天竟然在不同城区的不同展览上不谋而合地不停看到彼此,再不相互认识就太没有人情味了:当两个男人都挤在进门小桌前浏览并划拉着资料时,机会到来了,那个戏剧演员向着他的那个方向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点了点头,交换了名字。他甚至还友好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下一次,是在美院。阿昌,这是那个人的名字,除了泡在798之外,美院是他的另一个大本营,他不仅在那里搜罗着未来大师的漏网之鱼、遗珠之恨,在各种讲座上,他都摆着一种略可玩味的讥诮不恭的姿态,将那种明显的嘲讽公然地挂在脸上,并在随后的提问中将主讲人气得不予置辞,他则一副没所谓的高蹈之态。而在之前的中场休息时,门厅的烟雾里,总会传来他那近似磨刮的、更不用压低的声调,正对着几个学生,自顾自地、大声武气地宣讲着他那些相关或跑题的评论,引得路过的人不停地侧目而视。那次他们正在宣传栏前浏览着海报,突然,阿昌,没骑自行车,沿着那条通往美术馆的路过来了,胳膊下夹着一大摞卷在一起的纸,见了他们,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有节制地,但还是有着足够的舞台色彩,或者是阿昌式的风格,朝他们摆了摆,算是打了招呼。他说他要在建外SOHO跟别人搞一个合展,这正忙着贴招贴呢。什么时候开幕呢?……呃,就这周六下午,跟农民工有关,拍的是798开幕展上的农民工,到时候一定要来捧场哦……正说着呢,有人叫了一声阿昌的名字,一个骑着阿昌自行车的女孩子正停在不远处,问他下一个贴招贴的地方是在哪里。阿昌又把手一挥,这一次是大幅度的,略带点不耐烦:“你往那食堂贴去!我待会过去!”然后,转过头来:“这是我女朋友。”一刹之间,带点滑稽的,同时也跟以前的感觉隐隐映照了,她禁不住这样想:“哦,他原来还有个女朋友!他竟还真有个女朋友!”
周六那天,他们去了,并非由于他们对那个展览有多大的热情和幻想,纯粹是无聊。这种类似的展览,她不得不怀疑它们存在的意义,空空荡荡的展厅里,并不是视觉上的空荡,而是感觉,挂着那些早已看过了若干次的似曾相识的照片,抒写标志着已成为常规化的定义概念。户外,广场上,一些头戴簇新黄色安全帽的农民工聚集在一起,他们都是从附近的工地招募而来的,正百无聊赖地要捱到六点钟。有几个外国人对这一物种表现出了热情,并邀约他们合影,乐得哈哈大笑。更多的民工,拥挤在看台前,一个女主持人正声嘶力竭地组织着他们做游戏。民工们畏葸地窃笑着,对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惶恐不安。
六点钟终于到了。一辆小货车开进了广场。民工们被组织起来,一个男人在叫他们排好队,同时清点着人数。几分钟之后,民工们开始领他们的犒赏:一袋面包。他们知足地拎着这额外的晚餐,朝着本该属于他们的地方,建筑工地走去。
现在,看台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的志愿者们所占据,他们正在为成功地组织了这样的一次活动而合影留念,以期作为未来的一种纪念标志。那些男男女女,穿着统一的黑色T恤,在巨大的活动标幅下排成两排,面对镜头,热情高涨地微笑或是大笑,同时比着各种手势。为他们照相的黑人摄影师顶着做工复杂、保养难度超高的鸟巢状发型,动作、语言、笑容比被摄者更为夸张。
夜的阴影下来了,与这些僵硬、冰冷的白色建筑相互交错、覆盖。那些硬朗的线条,有着冰的温度,在一点点地脏下去,直至完全洇没,在灰黯起来的,逐渐漾起縠纹的夜风里。人逐渐地多了起来。据说在更晚的时候,还有一个诗歌朗诵会。他们坐在一张石凳上,由于不能明确下一步要干些什么而百无聊赖。但这种耐心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阿昌同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见了他们,大为吃惊的样子:“啊,你们在这儿?!你们来了?你们还真来了!哎呀,真没想到,你们还真的来了!还以为你们只是顺嘴说说呢!哎呀呀,真没想到……”看样子他真的是很感动,并且出于这种感动邀请他们共进晚餐:“走吧,一起去吃饭吧,随便吃点……”他们欣然接受了这番好意。在向广场外走的时候,碰到了迎面而来的阿昌的女朋友。这一次,他又以着那熟悉的挥手姿势向着那女孩一挥:“哎呀,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来!”那女孩嘀咕了几句什么,没听清。他转头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哎,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列芮。”然后又向他女朋友介绍他们。轮到她的时候踌躇了一下,仿佛这才真正意识到有了这么个人似的,微微向前倾过身,随手抓了抓那头蓬乱的头发,以着同他素来的气质十分不相称的庄重——甚至是过分庄重了,小心谨慎地道:“您怎么称呼?”她说了她的名字;但他显然没记住,也不准备记住,还是点了点头,以着同样的郑重道:“那我称呼您嫂子得了。”这个“嫂子”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不仅显得尤为怪诞,而且强摁至她头上以后,就像被装上了一对巨大、不协调的犄角。见她没有反对,他又把身体向前倾了倾,点了点头,那双圆圆的、黑豆般的眼睛十分专注,没有丝毫的揶揄:“嫂子。”在把这个称谓又重复了一遍以后,他似乎对自己深感满意;而她呢,只得把这个既成的事实囫囵下去。
然后,同往常一样,男人同男人走到了一起,女人则同女人展开了社交。从更近的距离看,这个女人没有那么年轻,在其身上有着一种在迅速衰老了的东西,这反映在她那不自觉绷得很紧的脸相上,以及那同样紧张的有些瘪陷的嘴角边。后来她发现了——而这种印象几乎是在一开始就获得了的,这个女人很少笑,几乎从来就不笑,似乎生活里面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为之去笑的东西,而她正在同某种东西进行缠斗并且努力地想要取得胜利,这种状态已灌注在了她整个的精神之中,甚至在她同你说话的时候,她会很专注地、直直地看住你,同样的没有丝毫的笑容,被情不自禁的焦虑所攫取,使你不得不接受那近于灵魂的拷问。所以,这种交谈一点也不轻松,虽然说的都是最琐屑无聊、没话找话说的东西,况且她从来也不是能活跃气氛的高手。从谈话里面得知,这个女人来自新疆,现正在美院学习。后来她才搞清楚,所谓的学习,并不是美院的正式学生,很可能只是报了一个班,或者是一个旁听生,这一点,那女人始终含糊其辞,有意地不要去讲清楚。
吃饭的地方到了,是那种毫不起眼,也毫无特色的路边小店,在这种地段,很可能是作为农民工偶尔调剂下口味的地方。他们坐在户外,点了几样最便宜的菜。不用担心谈话的进程,只要有阿昌在,就根本不会出现冷场的可能性。他甚至不需要一个谈话的对手;他可以对着虚空进行无休止的长篇大论,假如需要的话。说些什么也并不重要;关键是说的这个行为本身。这就像是一场孤独的自我之舞,一次原地旋转的间歇性发作。从本质上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这个人也不例外。她注视着他,只感到略微的讶异,有些人为什么会如此地缺乏自知之明,或者是,缺乏最起码的羞耻感。他已经拉开了架势,那是任何一个演员,哪怕再蹩脚,出场前必需的准备工作:只需要一个提示,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提示,他就已经自顾说开了。“今天,200×年×月×日,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我阿昌正式入驻798一周年的日子,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也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它标志着什么呢?标志着在此之前的798和在此之后的798是不一样的。就是在一年前的今天,我捡到了我作为收藏的第一件东西,一个真正的艺术品,一个铁锹头,一个烂掉的铁锹头,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铁锹头,但又是不一般的铁锹头,这是一个像树杈般分开来的铁锹头,一个民间的艺术品,对我来说有着里程碑般的意义,它标志着我进入了798,从此也标志着我新的生命的开始,在798的生命,我的另一段生命,这才是真正的798,这才是真正的阿昌,同798联系在一起的阿昌,同阿昌联系在一起的798……但是,说真的,我这辈子都注定要陷在这里了,无法自拔而且无路可逃,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798更好玩的地方了!不仅好玩,而且还戏剧化,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梦,由高度戏剧化凝炼而成的梦境,真实的梦境,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拍开幕式的原因,‘探索梦想的可能性’,这里就是一个追梦的场景和地方,一个艺术家的梦工厂,我会一直坚持下去,拍它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会一直呆在这里,我属于这里,我喜欢这里,这里有我的梦,我的自由,当代艺术的自由……”她想笑;但理智告诉她,这时候绝对不能笑。不仅因为摄像机正对着他们,尤其是对准着阿昌。阿昌的那位朋友一把这个家伙拿出来,就像触动了某根神经或摁下了某个开关,这才是这个谜面真正的谜底。在后来的那么几次——两三次吧——结伴参观中,阿昌的那位朋友总不失时机自以为巧妙隐蔽地把他那家伙给抬出来,她为能有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躲在一个东西后而感到嫉妒,因为这样就免去了很多说废话的麻烦,而同时又能心安理得。有一次,他问那个扛摄像机的,为什么要拍阿昌,当然,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当然,遇到这样有意思的人不容易……那个寡言而看起来敦厚踏实的人突然很猛地说:“阿昌是大智若愚。只有那些水平很一般的半吊子才会对阿昌表现出特别的鄙夷,那是浅薄,自以为自己很有水平,其实是装逼……”
有一段时间,也许都是因为闲得无聊吧,他们约伴着去看过几次展览——不,后来她才意识到,那两个人同她相比,他们是不一样的人,这是显而易见的,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对798是全情投入,或者是,他们对所谓的艺术,或艺术的表象,抱有幻想。尽管用阿昌自己的话来说——按照他自己的定义,他肯定是一个艺术家,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专拍798开幕和闭幕的忠实的记录者,而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人意识或是做到了这一点——多么巧妙的切入点!不遗漏任何一场哪怕是看起来如何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展览,重复,重复,不停地重复,重复,再重复,琐屑,无聊,喧嚣,需要不断克服的厌恶、厌倦感,而坚持就是胜利,只要他能在数量的绝对总值上压倒任何一个人,这种连贯性的行为本身,这种坚持不懈的毅力,都足以使他跻身为一名艺术家。由于看得太多了,他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对任何一件所谓的作品都能发表上一通看法,或是能进行起码的好坏之分,准确地说,他有较高的品鉴能力,如果你跟着他,他会风一般旋走,高频率地吐出“没意思”“太差”“没想法”,而那一件件展品也以同样的速度在倒视镜中般后退、变小、消失,稀少的“还行”“可以看看”也是说得极快,放佛他天生就能一眼看穿、评定,谁能赶得上他的脚步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至少对他不能重要,他虽然随意地评判、宣判着他人,但在他对自己的宏观构筑里,是不能有好坏高下的,它们必须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就像他自己一样,如果拿他跟真正的艺术家相比,那无疑是残忍的、痛苦的,而他没有选择。
某一次闲逛时遇到了一个开画廊的台湾人,那人张口就问他:“阿昌啊,你在798成天这样混,混出了什么名堂了吗?”
“我能混什么名堂?你说我能混出个什么名堂?”
“哈哈,那你在798是个什么角色啊?”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角色?”
“我怎么知道,看你成天这样忙……”
“哈哈,我嘛,我就是798的一条狗呗。”
“哦……哈哈,为什么是条狗呢?”
“我是798的狗仔队,不是狗是什么?”
“那你是条什么狗呢?”
“理论上说是导盲犬,谁对798不了解问我这条狗就行了,那就保管问对了人。”
“你能给他们导盲些啥呢?”
“哈哈,我会对他们说,798看着光鲜牛逼,有吃有喝还唯恐招待不周,开幕时各国大使、大公司老板、欧盟主席、德国总理啥的都来凑一脚,但其实不一定。”
“怎么个不一定?”
“比如我穷鬼一个,最穷的时候我的资产就是零,不,至少还有这个破相机,但798的这些大老板就不一样了。你们这些老板的资产范围可能是正十亿到负十亿,钱多的时候自然比我强上不知多少倍,随便一张画就成百上千万,但是一旦不走运啥时候资产清算下来是个负数,要是这样的话,我阿昌可就比不少人都有钱了,哈哈……”
又东拉西扯了几句,等那人一走,阿昌对着那人的背影骂道:“操!傻逼台湾人!这种人多了去了,不定是哪儿的间谍呢!老子拍的那些开幕展的照片以后还价值几十万至几十亿呢,还是欧元!走着瞧吧!……”
有一次,他们约着去酒厂看一个展览。在798的附近,围绕着798,就像寄生物依附于宿主般,衍生出大大小小的若干艺术亚区域,酒厂就是这样的一个因废变利的地方,不过在格调和气氛上更像是隐蔽起来的私家别墅区。到了约定的时间,只有列芮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他们,说是阿昌为着一家台湾杂志拍照片去了,现在他在那儿担任专栏摄影师,有一个展览要拍,要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回来,不如先到她家等着,等阿昌回来了再一块去。在去她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露天菜市场,在一个烧饼摊前列芮停了下来,皱着眉头:“他可能会没吃午饭……算了,给他买两块饼子……”
阿昌和列芮住在这片区域最陈旧的砖房里,从外观看比他们租赁的房间还要颓败,就像触礁失事的船只一样正缓慢地分解崩塌下去。“但是便宜啊,”列芮说,“像这样的一套二只要一千二。”
“是清水房吧?”她问。
“是啊,什么都没有,也不通气。”列芮走到厨房里,指着灶台上的一个电磁炉道,“就这个电磁炉还是我掏钱买的呢,不然平时饭都没法做。有了这个电磁炉,就可以弄点简单的东西,像煮点面条啊,煲点汤啊之类的都没问题……平时嘛,都是我弄,他是什么都不做的。”在刚进门的走道里,她特意指给他们看,要他们抬起头来看上面:“这些都是我弄的……”那是些钉在天花板上的纵横交错的支架,上面放满了一包一包的捆起来的东西,“这些架子都是我从宜家买的,自己动手钉上去的……”那种言语之间的自豪和满足感再次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不然这么多的东西都往哪儿堆呀,根本就放不下……”
确实,这是他们所见过的最为奇异的房间:在不大的空间里居然可以塞堵下这么多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堆挤在一起,不分层次,不分类别,哪儿有空地就往哪儿搁,隔板、木架、书架、桌子、冰箱、窗台、暖气片……瞬即便成为这爬满了视觉背景空间的一部分。这些玩意儿,多到数不胜数,单独分开来看只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破烂,却被阿昌珍贵地、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从他经历过的地方逐一淘捡而来:各种杯、盘、碗、碟、罐,残缺的或未完成的雕塑,一些小幅画作,名画的复制品,珠子、钥匙扣、屏风、小电视、石头、砚台、草图、台灯、帽子、根雕、干花,还有一把悬在半空中的椅子……甚至客厅里的那张硬面三人沙发,现在面上已罩上了红绿两色的毯子,那张自己刷了蓝漆的双层木茶几,都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在阿昌看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错漏艺术“珍品”的机会:即他随时都携带着犀利的探测仪一般的目光,去搜寻、发现那些在未来的时空里可能成为杰作的东西,不管它现在是什么。就像后来,当他们再次坐在那间令人眼花缭乱的客厅里时,阿昌随手从一堆叠在一起的油画里拿出一幅来,指点似的能让他们看清这幅画的价值所在:“这是我在美院捡的,是学生画废了扔的。但是看看,不差啊,这儿还有签名呢!说不定哪天这个人出了名,我就有了这个人的早期画作,就凭着这个签名,这幅画就有了价值!还有,那些美院四年级的学生要毕业时,我就会到学校的垃圾站去淘,能淘到不少的东西,没准在那些倒垃圾的学生里十几二十几年后会出个大师,那我岂不是白捡了一样大师上学时的习作,上面还有签名呢,这错不了的!”然后,他又从搁架的顶部拿下一匹木雕的马来:“看看这个!怎么样?这绝对是一个不知名的大师的遗作!……当时我看到一个小孩在拖着它玩,诶,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个东西不简单,让他别拖了,太可惜了!我对那个小孩的爷爷说我要买下来,那个人要我两百,结果还到了五十……哎呀,看看,不错呀!可惜的是尾巴坏了一块,就这儿,尾巴尖上……”
但在另一次,阿昌却又以讥嘲的口吻谈到中央美院宿舍楼的着火。“那些人真不配来学艺术,多好个机会啊,千载难逢啊,把自己多年来不满意的画往火堆里扔呗!跟个什么宝似的,烧了就烧了呗,有什么可惜的!就当成是行为艺术呗!还真以为自己弄的是杰作啊!烧了还有价值点!那帮僵化的家伙就是脑子里拐不过这个弯,在关键时刻跳不出来,没有超越凡俗的意识和冲动,想都不会往那上面想!如果你个搞艺术混饭吃的人,灾难性事件临到头上了和一般的灾民一个操行那你最好还是别搞艺术了!就着大火,一幅一幅往里扔呗,或者人多的地方冲着火掏出家伙滋一泡嘛!说不定还有人欣赏呐!杜尚、博伊斯、黑格尔都白看了。面对任何事物,任何,都找不出点笑料来的人,缺乏起码的幽默感,多可悲啊!……”
他们的卧室同样令人惊叹。特别是阿昌的,只能停在门口欣赏,简直踏不进房里一步:一张床垫紧靠着墙角,还有一个简易衣柜,除此以外,在所能利用的所有空余地面上都堆着一摞摞层叠起来的衣服,足有半人高,填满了这个不大的房间。衣服堆与衣服堆之间挨得很紧,连塞进半只脚的余地都没有,有一些衣服散乱在外面,看样子是换下来之后就随手撂在那儿的,等下次想起了的时候再穿回去。那些衣服的颜色、质地都十分相近,都接近于一种黯淡的黄褐色或灰棕色,不知是因为就这样堆在外面蒙上了不少灰尘呢还是从来就没洗过。衣服的小山从里到外地溢到了门口,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后来感慨道,连房主自己进去睡觉都得过爬。相比之下,列芮的房间就要正常了许多,虽然同样的凌乱,但这种乱是一种能够接近常人对于一位先期艺术家预设的乱。同样是床垫、简易衣柜,但放衣服的地方则换成了画架、画板、画笔、颜料,以及一些小型的杂物,因此敞亮、宽绰了许多。
在参观完了主人的卧室以后,趁着列芮出去倒水的工夫,他对她道:“我给你照张相吧……看,这样的一个房间!”他指了指客厅,“多么罕见!”作为对他观点的赞同,她在那张捡来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列芮端着两杯水回到了客厅,也凑到了她旁边,以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的姿势直视着镜头。在按动快门的前几秒,女主人的一只胳膊蓦地抬了起来,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绕过脖子搭在了她的肩上:这只胳膊就像一根逐渐增重的木梁,她不自觉地绷紧了,承受着它僵直的力量,特别是它的末端,即手掌,并没有作为热情或真诚的进一步印证而按拢在她的肩头,就那么疲软地、死气沉沉地垂吊着,进一步增加着手臂的力道。她知道,很明确的,这只胳膊在未来冲洗出来的照片里一定会显得十分的不协调,后来果然如此……快门按下以后,女主人即刻就将手臂抽了回去。如果不是有那张照片作为她们未来友谊的明证,此外就再没有丝毫的痕迹能说明她同这个女人之间还存在着如此亲密的瞬间了。
阿昌回来了。看样子情绪不高。列芮问他饿了没有,还说给他买了两只烧饼,但他对这两只烧饼却瞅都不瞅,只喝了两口水。他们出发了。
酒厂乍一看像是798的微缩版,甚至包括光线映在某些外墙侧面上的效果都十分地近似,但却更私密、舒适,装修得精美、富有情趣的室内空间既是工作室又是居家的场所,那些草木葳蕤、浓荫流溢的花园里摆着躺椅,拴着慵懒高大、遍体毵毵的圣伯纳犬,铁艺栏杆迤逦着通向顶层的露台,那里摆着可喝茶或咖啡的桌椅器皿,四周是摇曳着的饱和度很高的丰腴色点,那是正怒放姿容的各式盆栽,其效果不亚于任何一本装潢杂志或是那些欧洲古镇中精选出来的图片。后来他们逛到一名80后女画家的工作室,那座两层高的建筑还没改装完,不过那由玻璃搭就的透明天棚已经完成了,阿昌并且特别要他们注意脚下,他们正踩在那同样由钢化玻璃铸就的路径上。“还装了灯呐!”阿昌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地说道。
一个女人在工作室里面,正站着同一个男人讲话。四壁挂着一些画作,看样子应该是那位女画家的画吧。工作台上摊开着一本画册,印着同样一些过目即忘的画,不过扉页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女性半侧着头的肖像,在她看来很美,在柔和光线的笼罩之下有着古典油画的静穆,她不由指给他看:那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习惯,他们已惯于分享各自所发现的美,比如,如果看到了一名美女,她往往会让他也去看,由此来印证她的感觉。他略看了看,便悄声道:“这个人在那儿呢。”“嗯,谁?”“这个女的啊。”“哪儿啊?”“在那儿谈话的那个。”“啊……”她又认真地将那个现实立体版的真人打量了一番,再低头看了看那张照片,感慨那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一条德国牧羊犬——之所以判定年幼,不仅因为粗短的躯肢和那身尚未褪掉的毛茸茸的幼毛,还因为没有着成年犬那谨慎低度的举止,过分热情地一次又一次地往她身上扑跃,把那湿漉漉的嘴鼻往她怀里抵,不知是天然的爱撒娇还是平时寂寞坏了。
出来的时候,她还沉浸于那条狗的狂欢举止里;阿昌再次看了看那座建筑,又看了看脚下已亮起的那一盏一盏的灯,它们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只只眼睛。“嗨,你看看人家!”他冲着列芮道,那口气既像是在喟慨又像是在发着脾气,“又住别墅还养着大狗!”列芮良久地没有说话,站在那里,眉头皱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问题,那只黑色的双肩大包一如既往地背在后面,到底开口的时候道:“人家那是画画的不是么?”“是啊!而且年纪比咱都还小!”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骑着自行车,仿佛被一股愤懑的气流所挟持了似的,阿昌谁都不理,一个人蹬得飞快地冲在前面。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列芮赶上去和他说着什么,突然,体内那枚蓄谋已久的炸弹爆炸了,那藉着气势溢出的声浪——来自于一个歇斯底里的、完全不受行为控制了的人——吓了她一跳。那个人,在暴烈的一瞬间,整个的都痉挛起来,躯体先是扭曲成一个弓形,然后又猛地一下弹直,仿佛是要挣脱什么似的,带着一种极度的厌恶和不耐将顶上的帽子一把抓了下来掷到地上,而伴随着的那种尖锐的啸音——听上去像是一句粗口,却又因着狂乱而被拉扯得很紧,甚至是过度紧张而在飞速地滑动,碰溅出了钢亮的火花。发作完了以后,那个人便头也不回地,看背影比先前更加愤怒地狂蹬着自行车冲远了。列芮从地上捡起了那顶帽子,也没时间顾得上难堪,冲他们摆了摆手就算是告别,重跨上车,顺着那个方向追去了。
不久后的一天,他们又坐在了那间最初让他们目眩神迷的屋子里。在一番惯常的高谈阔论之后,阿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把他拍摄的那些照片——据他说有十多万张呢,有选择性地挑了一些给他们看。他们以前还从未看过他拍的东西呐。
“这些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全有赖于这个老家伙,”阿昌拍了拍他身边的那台相机,机身上缠满了一条条的胶布,全是摔了之后的补救,“这是我用的第三台了,你看,镜头都是花的,所以对焦都对不准,但对不准没关系,而是坚持,所以我的照片好多都不清楚,但总有那么几张会是清楚的……跟着我的相机全都很惨,我从不关机,也不放进相机包里去……为什么?因为关掉相机放进包里会损失掉我抓拍的那几秒钟,就在拿出相机开机的那会儿那可贵的几秒就已经过去了,而这几秒就是关键的几秒,说不定会让我错漏拍上一张好照片的机会……”
那些普通的照片——在她看来任谁都拍得出来,在言辞的魔力之下,经过了阿昌的指点,这儿,那儿,这个意味深长的细节,那个值得咂摸的地方,犹如变形记一般活动起来的瞬间,一些看上去确定的东西不那么确定了,这张照片,比如,当初拍下时是怎样的可遇而不可求,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拍些什么拍出来的效果又是怎么样,它整个的构图,它其中所涵盖了的意义放在未来的798的历史上会有多么的重大……他们努力地想要领会他所讲述的东西,想要把那些抽离出来的“意义”同眼前的“平庸”结合起来,最后,他们尽可能地以着最大的善意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同他所讲述的那些东西。真的,假如放低了眼光,并且从阿昌的角度进行考量的话,那些照片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以阿昌所诠释的方式进行理解,那些照片竟然全都站住了脚像那么回事,而且焕发出了理解之后的光辉。
“存在感和现场感,这就是我追求的东西,我对开幕式中形形色色的各种角色都非常感兴趣,喜欢观察他们,这就像个大熔锅,各类不同的人,肤色、出身、立场的差异会在其中碰撞,这太有意思了,这个兴趣会促使我把这个事情一直做下去!我要见证798乃至整个中国当代艺术从高潮到尾声的全过程,通过我的这些照片,将呼唤出798所有的历史,它记录的就是最真实的东西,还有什么比照片更真实更不容置疑的呐,我这里有尤伦斯从选址、施工、开业以及历次展览的照片,我抱的就是拍死别人的决心在艺术圈混的,我阿昌就是798的首席摄影师……”
“咳,你这个人呀,”列芮抱膝坐在沙发旁的一个靠垫上,语气里透着既娇嗔又自豪的意味,“就光尽是说,什么都是说出来的,解释出来的。那些照片,本来看着挺一般的,觉得没什么意思,但经他这么一解释,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一次,阿昌并没有对这看似忤逆的话予以反驳,更没有勃然大怒。第一次地,他似乎是从自身转移开来,愿意把他那可贵的注意力投放至身边一平方米的范围内。他突然称赞起了列芮来,其专注度和真诚度丝毫不亚于他对于自身的褒扬。“这可是一个天才呐!一个有待发现的天才!”他所有的话语都指向着这一中心的思想,而他本人,也正积极地,同时也是孤独地扮演着这一发掘天才的角色。首先要有才能,这是亟需肯定的,虽然目前的迹象看不出来有什么突出的进展,不过没关系,语言可以有效地修补一切。“她画得可好呢!画什么像什么!在我看来,她画得比美院的那些学生好多了!那些人,咳,早被磨得差不多了,在我看来就不如她……”“绘画不仅是对具体形象的把握,”作为客人的他小心翼翼地道,“以我的理解,更是一种相对完整的艺术观念,这样才能有效地形成个人的艺术风格……”“她的基本功很好,这点没得说。画画总得要点基本功吧,不是一上来就那么瞎逛乎的,那就是哄人……”“是是,”他点头表示了同意,“那么,你当初为什么要画画呢?”这后一句是冲着列芮问的。对于阿昌的赞美,列芮谦逊地保持着先前的姿态,就像围拢着老师听讲的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以免因这不必要的赞美而浮现出与之不相配的轻浮来。“那是因为有一次,我十一岁的时候,我给我爷爷画了幅像,素描。”列芮诚恳地、老老实实地答道,有着在面对一切真理性问题时必要的认真,“结果所有看了这幅画的人都说‘画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你以前没学过画画吗?”“没有啊,”列芮以着一种无辜的天真答道,“从来没学过。那就是我第一次画。在这以前我都不知道我能画,而且能画成那样……”他们的好奇心被彻底地勾起来了,几乎是同时地道:“那能把那幅画给我们看看吗?”“没在这儿呢。没带过来。”为了弥补遗憾,他又道:“那能看看你其他的画吗?”列芮环顾了一下左右,想要在这满屋子的物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终于锁定了目标:“嗯,这儿有两幅。是我在美院的班上画的。”她从一堆叠在一起的画板中抽了两张出来,递了过去。
这是两张很小的画,大概也就20㎝×20㎝左右。拿在手里的时候,她诧异于它们为何竟会如此之小。她记得以前曾经问过一次,在她得知对方画画的时候,“你是画什么画的呢?”列芮迟疑了一下,立即使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这么来问。“抽象画。”对方到底给了这么一个答案。当时,她的眼前浮现的,是一个曾经的诗人,后来改了行画画,这个人也自称是在画抽象画,并声称他已克服了“绘画史上的一切陷阱”,因此他的画是独一无二的,但她觉得怎么听怎么像个陷阱,或许就是她预设了一个陷阱……现在,她所面对的,就是在听到了那个答案一段时间之后所目睹的实物,同任何想像相比,再抽象的东西都不能称之为抽象。几块辨不出形状的色块,这就是全部。从中丝毫看不出曾起过奠基作用的“爷爷”的影子。当然,以具象来评判抽象本身就是不公平的,不过,即便是那些单纯的颜色——在具象被隐退或抽离之后必然居于首要的突出的地位,因为在这两幅画里,显然也看不到构成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也构不成什么吸引力,它们就像是被故意弄脏了似的,而涂上去的笔触也透着不确定的犹疑,这也就使那些颜色的运用愈加的黯淡和模糊。他们默默地放下了那两张画。
“好东西啊!”阿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些都是好东西啊!”
“这么说,你在美院学的就是抽象画?”他以发问的形式挤入了那狭窄的双峰之间。
“也不是专门去学。还是要看个人的兴趣。我可爱抽象画了,我以后也打算一直要画抽象画……“
“为什么?”她问。
“嗯,因为,”回答的人皱着眉头,但声音却又是那么的惫懒,仿佛这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无论我画什么都太像了,我觉得这不好,它们已构不成对我的吸引力,所以……”
阿昌就手从身边的一堆东西里抓了一样出来:“看看这个!做得多好啊!列芮做的。多棒啊!”
拿在手里的这件泥塑,一只手就可以轻轻巧巧地托起来,它同刚才的那两张画保持了同样的尺寸,只不过是在立体的范畴上。那是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头部的半抽象的东西,似乎是刻意保留的半完成状态——那些古朴拙雅的涡轮和折纹是那么迷人,具有不经意间、仅凭着手指的感觉才能触发的线条,但也仅此而已了。她也许会很乐意地把它搁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作为摆设,甚至也许过一段时间就会自然而然地忘了它。
“看看,多好啊!”阿昌感慨着,“跟那些人的东西相比,哪点差了?这比那些广场上啊公园里的强多了,那些东西还动不动就几十万呢!就那水平!这多好啊!好东西啊!真是好东西啊!”
隔了不久,他们又相约着去了798。阿昌依然是很忙碌的样子,每到一个展厅就用他的相机快速地扫射一圈。列芮背着她那黑色的双肩大包——她从来就搞不清楚那包里装了些什么,又需要在那样的包里装些什么——像一个探险者那样在那些早已走了若干遍的地方小心地迈动着脚步。后来她才觉察到,她确实是怀着心事。
每到一个地方,列芮都试着同那些工作人员去搭讪。后来她才意识到,由于怀着明确的目的性,这个人得压抑住自己的自尊并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迈出这一步啊。那些人都爱理不理的。只有一次,一个看上去像是能负点责的女人有了点兴趣:“啊,你也是画画的!那你有没有东西给我看一下呢?”
列芮把那双肩大包卸了下来,搁在地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两张画,他们上次看过的,另有一本相册,是她画的一些画的照片。女人接了过去,不做声地翻看着。过了一会,还给了她,很有礼貌地添了一句:“要不,还是留个联系方式?”
当阿昌再次在他们身边出现的时候,列芮兴奋地,以着一种胜利者的骄傲对他宣布道:“今天我都跟那些画廊的人谈过了,有一两家对我还有点兴趣,留了我的联系方式……”她面色潮红,犹如一个亟需得到肯定的孩子般紧盯着他。
阿昌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迷惑,甚至不显得丝毫的愉悦;如果说他可以在有关他自己的一切方面都坦然掷出那种轻率的夸张话,那么在这一刻,他显然没有。“嗯……”他搜索着,要组织起一些不那么富刺激性的公允的话来似乎不大容易,“这挺好的……这个头开得还不错……总有人会对你感兴趣的,只要坚持下去,一家一家地去找……”
一段时间之后,大概一两个月吧,他们突然接到了列芮的电话,让他们去参加她的画展,并将地址告诉了他们,798的××画廊。他们都有些诧异,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在798……
到了开展的那天,他们很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那家画廊。画廊在一处很偏的角落,入口处很小,然后是向内延伸的一长段通道,其实也就是一段走廊,被分成了相对独立的若干小间,就像火车的一节节车厢,只不过没有车厢两头那一扇扇可以关闭的门。列芮端端正正地站在进门的小桌旁,桌上摊开着签到薄,摆着两三碟点心,几瓶大容量的饮料。他们向她表示了祝贺。然后,在环视了一圈之后——墙上挂着的几张画同他们早先看过的风格迥异,这使她有些诧异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这位朋友的风格竟然可以发生这么巨大的转变,于是很自然地,她流露着赞叹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的画?”
“不是……”列芮转身向里走去,在穿过了两三道房间之后停了下来,指着左面对他们道:“这是我的画。和另外的几个人共同展出。”
在被指向的那面墙上,并列着三张画,其中靠左的两张——乍一看去尺寸不小,但画框,刷成了白色,看上去比画本身还要厚、大,它们将画围合在中间,而画几乎就是被紧紧地挤嵌在里面,就要被压绞得透不过气来,但如果不这样,在这样空白的墙壁上,在旁边那幅画尺度的对比之下——与之相比,孱弱得犹如可怜的侏儒……在他们必定要对着那两张画进行一番鉴赏时,哪怕是出于礼貌也应该这样做,在这一过程中,她努力地回忆着:这两张似是而非的画是否就是曾经看过的那两张……
“你知道她的问题在哪儿嘛?”她很清楚接下来她要说些什么,并且很清楚这种力量所能达到的地方,“她对自己根本就认识不清楚。不仅如此,她对什么是绘画,什么是自己的绘画,同样的不清楚。看看她画的东西就明白了。那算什么?幼儿园的作品吗?一个没有任何基本功的、对色彩有着天然敏锐力的人在运用这些色彩时所能达到的效果都会比她强!……”她突然有些吃惊了,不仅仅是这些话,而是支配着它们的那些情绪,但她并不打算放松或是削减它们,而是决定不依不饶地将它们贯穿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他坚韧地沉默着,“真的,就是我这个门外汉都看不到照这样画下去的前景,毫无前途可言!不仅黯淡,而且拘谨,从中看到的只是意志的混乱,也因此形不成自己的风格。一个没有风格的画家?这简直是致命的,而且难以想像!……”
他牵引着光亮走了过来。这也许是一种错觉,不过在此刻,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愉悦的错觉,特别是遭到了打击的那一方,自认为是迎来了公正的裁决者。他还没有完全坐下,那个女人就仰起了头,挣出来的嗓音,急切,带着一点嘶啸了的尖利:“你说我看上去是不是很焦虑?”
对于他,她很确知即便是在紧迫情况下他都不会予以哪怕是起码明晰的解答;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她,她也不会。但是为了确保一颗受到损伤的自尊心的正常运转,一些小小的丝绒般的抚摸还是必不可少的。“嘘!可要当心!”
不过她已没在听了。酒的意念终于逐渐浸漫了上来,裹挟了她。相比于那些谈话,无休无止的,原地打转的,混聊时间的,她更喜欢这种逐渐失控了的微微晃荡的感觉。
“你再去拿点酒。”这句话使她转过了头,他的脸,此刻如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漂浮在半透明的流质中,她觉得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不,现在还不是大笑的时候;她的理智,绝妙的讽喻师,告诉她还不应该如此。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不应该的事情真是TMD的太多了……她还是站了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为什么她现在还在乎这个?……再次朝着那道敞开的光明之门走了过去。
人,比先前少了许多,多余出来的空间使得人更成为一个个的狭影。那台切片机也已不在原先的位置,那干燥的仿佛翅翼撩动的盲音已被更为混乱微弱的嚅嗫所替代,一种即将消逝即将结束的残迹,混裹在这亮得失真的光亮里,空气中成千上万点晶亮的光芒,随着丝绸一般顺滑的光波闪掠起伏,这就是在水里,但是还不够深,不够暗……甚至是太亮了,亮得她要看清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那些滞留的人的脸上的阴影,那蒙了太多油垢而发青的地面上的裂纹……
她回到原先位置的时候,那两个人的姿势与先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不过那女人明显平静下来了,看来言辞的镇定确实要比酒的抚慰更为有效。有什么可专注的呢,她想,那些废话她已听得太多了,而这些废话并不比那些陈列在阴暗空间中的不入流的废品更加高明,不过,无可否认的是,这确实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有效方式……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虽然她知道,那些酒已不多了,可拿的也不多了,而且这些劣质的啤酒喝到最后都是愈来愈苦……
酒再一次空了。在他拿起最后一个瓶子再次晃荡并将目光对准了她的时候,她看向树影上方的黑暗,至少那里没有更多的秘密在涌动,只有云层,似乎于瞬间凝固不动却如缓缓展开了的幕帏,撕裂了的光与暗的阴影,相互追逐而往复。“还有没有酒呢?”他问。
“我不知道。大概没有了吧。”她依然没有看他。
“我去拿点儿。”列芮站了起来,“你们还要吃点什么吗?”
剩下空虚,那些多余的废话,似乎没有必要对她倾倒了吧,反正他们的时间有的是。说他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隔膜真是太哀伤也太做作,事实上类似于所有的这种状况都会不治而愈,它们甚至连错误都称不上。不过,那些她所欣赏的沉默,她曾经譬喻为黑色的金子,那些暗,暗到看不见的最深的脉流……那些她所渴慕过的最狂暴的风暴,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来临……
列芮回来了,拿着所能扫荡的最后的残余,两瓶啤酒,几片烤肠,几坨黏糊糊的看上去像是沙拉的东西。在归来者看来,这两尊塑像或许就像永恒一般静默吧。
“来,吃点儿。”
可她并不想吃;她甚至感到些微的恶心。一个注定没有前途的艺术家,和一个以意淫为乐的伪艺术批评者,今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自然还是这艺术,可这艺术是多么的乏味,虚伪,毫无意义!他们怎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也许她的问题就在于她见不得他人有幻想,那种自得其乐、得过且过的状态简直叫她愤懑,而她的这种道德平衡的优越感又来自于何处?!
……
他们最后一次见到阿昌,是在他表哥参加的画展的开幕式上。两个月之前,他的表哥偕小其二十岁的新婚妻子来到了北京,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798,“感受感受”,这个以前的也可能是未来的艺术家一面走一面不屑地将那些看到的东西斥为“装疯迷窍乱七八糟”,日暮低垂的光线下,那张脸好似一片正在收缩的岛屿,滩涂上搁浅了的淤泥层层退却,黝黑的糙然点点滴滴,这名近五十岁的男人已决定将自己投放至这不可抵挡的汹涌的潮流中去,同时却又决意保持清醒的头脑,他的自信与资本来自于他的学院派身份——可是现在,批评者的画作正毫无遮掩地悬挂在展厅里,并不忌惮自己同那些被批评者之间的毫无差异,甚至可以走得更远。那都是些沉浸于粉红意淫中有着明星脸谱的女郎,满足于时下被认可了的放荡微笑。“我认识的一个自称很牛逼的画家,他的画现在是三四十万美元一张,”表哥边抽烟边告诉他们,他的新婚的妻子正俨然以主妇的身份忙着往一次性纸杯里倒饮料,每杯都尽量齐到中间,还将拿乱了的点心归理齐整,“他的一个表弟,经常跟在身边的,这个表弟自己说的,他练了差不多大半年,现在的画的价格都是四千美元一张了。”
阿昌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来了,这是他当天跑的最后一个地方。由于已有些日子没见面,他们便在展厅外的花坛边坐了一会儿。她注意到,这个人变得沉默了,在他严肃的时候,那不自觉地向下撇着的嘴角所形成的线条,在侧面上看来使之如同修行的人,而他也正在不停地以食指和拇指捻动着一串木珠,那动作与频率与其说是虔诚的不如说是神经质的。他告诉他们,他筹备了一段时间的个展办不成了,被其他的画展和摄影展给挤走了。这个时候,安慰人的重担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也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她想了起来,这个个展前一段时间听这个人说起过,在她看来,其意义也就同那些千千万万的个展差不多,看与不看、办与不办就那么回事,若不是今天提起,她早就忘了,但没想到对另一个人的意义竟会有那么大。
这个时候,所有的言辞都只是在外围打转,而留待另一个人的,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咀嚼这一切。第一次地,她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丝丝的同情,淡得就像夜里的雾气,混合了各种难以明辨的气味,一只手伸了出来像要抓住什么,保持了一会这种姿势又放了进去,她想,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会更像他自己了。
表哥过来叫他们一起去吃个饭,他们不得不遗憾而又略感欣慰地离开了他,轻快得连屁股上的灰尘都比不上。阿昌点了点头,并没有向那边多望上一眼,只是依然不停地捻动着那串珠子,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不自觉地鄙视着他们。
后来,他们搬离了那片艺术区域。他们在更偏远的郊县买了一个小房子,在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昌时,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即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同这个人所秉存的艺术观念相悖逆的,他的生命,他的价值观,是同798紧紧地依附于一体的,只要这个实体还存在,他就绝不会脱出这个区域所划定的范围一步,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的眼里无疑于背叛。
又过了大半年,到了冬天,有一天下班的时候,他在地铁1号线里碰到了列芮——他后来告诉了她,她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列芮依然背着那个双肩大黑包,鼻子尖红红的,告诉他,他们现在搬家了,因为房租涨了,他们便搬到了更靠北的一个地方,来广营那一带,那种砖砌的平房,不仅啥都没有,连暖气都没有,但是宽,敞,大,他们那满屋子庞杂的零碎终于可以展列开了。但是没有暖气怎么过冬呢?列芮说他们有一个取暖的,然后再多穿点就行了,唯一让她感到烦恼的,就是油彩总要被冻上,抹不开,简直没法画画了。“是啊,”他最后对她说道,以着一贯的讥诮、调侃,“难怪她的鼻子那么红,冻的,小时候看那些图画书,说做雪人总要用一根胡萝卜来做鼻子,总归就是这种效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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