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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温书 于 2014-6-7 18:27 编辑
1
我对我妈说,口渴了,想吃梨。我妈说没有,我不信,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水果都没找着,在一个放碗筷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块糖,不知道是哪天的了,不管有没有过期,我照例剥开封皮,含在嘴里,吃起来。没有梨, 有糖也是好的。
我之所以想找梨,而不是找其他的,比如苹果、香蕉之类的,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家人,包括我的姐姐和父母都在吃梨,这些梨不是买来的,也不是人家送的,而是我们自家种的。我家种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从我记事时就开始种了,而且每年还在增长。不仅有梨子,后来我妈甚至还买了苹果树种在梨树林里,
不说梨子了,一说,我的口水就流下来了。我妈说没梨,那意思是说我家里没有梨了,也就是指我家的房间里那块经常摆满了梨子的竹篮里没有梨子了。当然再多的梨子也经不起一家四口人连续不断地吃。白天黑夜不停地吃,上学路上吃,放学路上吃,爸爸到地里做事也吃,妈妈到邻居家唠嗑也会吃。夜里,在我家楼顶上乘凉,人躺在席子上,数着天上的星星时,梨子就放在席子一边,当数星星数累了,就顺手从旁边拿着吃。这样一来,原先那盛满了一竹篮的梨子渐渐地变少了,变没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空的竹篮了。
我跑到我妈面前,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她应该再去梨树林里摘一些梨子回来啦。我因为急迫地想吃梨子,所以对我妈妈说话的态度有点不敬。大概是因为她在想着晚饭该准备些什么,或者是其他一些琐事,没有注意到我这一点,只是慢悠悠地说梨树林里已经没有梨子了,因为都被吃光了。我不信,这么大块梨树林里的梨子怎么会在一个星期就吃光了呢。
我不信我妈的话,因为她经常和我说谎,有一次,她把我骗到地瓜地里帮她拣地瓜,我帮她拣了一口袋,傍晚回家了,我朝她双手一伸,说:给我五毛钱。我妈不仅没像之前答应我的给我五毛钱作为劳动的报酬,还抽了我一巴掌,骂了我一顿。
我妈见我依然站在一边,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便说如果我不信,就自己去梨树林里去看一看啊!看过了,我就死心了。
那年我十一岁,圆脸,比正常八岁的孩子要矮一点,但是我已经学会了游泳、爬树、和打架。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经很难得了,但是我也和同龄的孩子一样胆小、怕走夜路,和独自一人到旷无一人的田野里去。
面对我妈那略带调谑的建议,我原本想以退为进,向她服软,心想不吃梨就不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却冲口而出了一句蠢话:
“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知不知道梨树林离我家有多远?”我妈问我。
“这个不用你管,反正我知道。”
“梨树林里是有蛇的,你最好穿上胶鞋去。”我妈假装好心地说。
我一听到蛇这个字,心里便咯噔一下子。我最怕蛇了,它们会躲在草丛里,树梢上,趁你不备之时,就猛地爬出来,咬你一口。水蛇还好点,母亲说它们的牙齿上没有毒素,但如果在路上遇到青花蛇就坏了,它们和青草一个颜色,很难分辨。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去往梨树林,以前摘梨子都是由我妈去。她知道我和姐姐两个人嘴馋,隔三差五地就会从梨树林里摘一口袋回家。当我站在家门口,看见她背着一个硕大的口袋回家时,便主动地迎上去,帮她把袋子给解下来。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梨子皮还是青色的,轻轻一咬,满嘴都是甜滋滋的汁水。
我会爬树,我家周围的树木都被我爬过,柳树枝干很细,我轻而易举地就能爬上去。白杨树比较粗大,四季都枝繁叶茂。曾经有次我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我就爬到了白杨树上。我站在树干上,笑嘻嘻地看看着他们在树下为了寻找我,焦急地团团转,那时,我想不如喊他们一声,让他们找到我算了,但后来我还是忍住了,看着他们又跑到其他地方去找我了,我在树上从傍晚一直待到夜深人静。后来,我就听不到小伙伴们喊我的声音了。再然后,村里人家的灯光一户户都暗淡了下来,这时,我便赤溜溜地从树上滑下去。慢悠悠地回到家中,但是我家的门却已经关上了,我使劲地敲门。我听到屋子里有人在喊是谁?我说是我,我回家了,这时,我妈才穿上衣服把门打开,她以为我早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我完全凭着感觉去找去往梨树林的路,因为村子里就只有我一家种了梨子,所以只要我顺着那条通往田野的路,左顾右盼,只要看见梨树了,那就一定是我家的。
我在田地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找着梨树,我先是沿着一个荷花塘走,塘边栽种着很多柳树,柳枝长长的,都垂落到了半空中,我伸手就能抓到。我曾经亲眼看见比我大两岁的弯子从田地里回家后,头上戴着一个用柳枝做成的帽子,他神气活现地跑到我们身边显摆炫耀,好像这是很厉害的事情。那时,弯子是我们村胆子第一大的男孩,我们都不敢惹他,所以都在他身后巴结,于是都说他戴着这个帽子很好看。当然,那时我在心里就觉得不以为然,并且暗自下决心也要自己做一个。现在,我便停留在柳树边,甚至忘记了要寻找梨树林了。
我从柳树上拽了好多根柳枝,然后坐在田埂上,将它们的叶子一一去掉。因为是午后,田埂很烫,我刚坐下去,屁股烫得差点跳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就感觉习惯了,甚至觉得是坐在一个温暖的被子上,很舒服。
我把柳树叶都去掉之后,然后就把光秃秃的柳枝盘在一起,然后再弯成一个圈,从其中抽出一根细一点的柳枝把这个圈给捆紧。我曾经看过弯子是怎样利用柳枝做草帽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该怎样做成一个比他的更加漂亮的草帽。草帽做好了,我把它戴在了头上,阳光直射不到我的脸上了,我的眼睛可以随意地睁大,草帽为我的额头留下一块阴凉庇护之所,我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朝着梨树林走去。
我戴着草帽,手里拿着剩下的柳枝,我把它们当成是我的棍棒和刀剑,但是它们太软了,根本使不了多大劲,于是我把它们扔进了荷花塘里,看着它们渐渐地沉落下去,我感到有些失落,因为它们是我亲手从柳树上拽下来的,现在却被我丢在了水里。
为了让我的手再握着一些东西,或者是说找一个替代它们的,我便又俯身折断了靠近荷花塘边的一支荷花。我摘到了之后,感到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它美丽,荷花叶子上面还沾有一些露水呢。
我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后悔临出门之前没有向妈妈问清楚梨树林的具体位置,如果我问清楚了,那么现在就可以直接地跑到那个地方了,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我走到一个石头桥上,眼前是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土路,两边栽种着麦子,我转身,还可以看见我家那幢楼楼顶上的绿色瓦片,一缕白烟从我家的烟囱种漂浮出来,像蛇一样,扭扭曲曲地,渐渐地升上了蓝白色的天空中,和白色的云朵化在了一起,再然后,一股新的浓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就像是从爷爷那个大大的烟斗里冒出来的烟。
可是,在三年前,爷爷就已经去世了,那时一大群人为爷爷送葬。爷爷的尸体停留在那个漆黑的小屋子里,听大人们说要停留一个星期然后再送到火葬场去火葬。那时我还不知道火葬场是什么,也没去过,但大人们一说火葬场着三个字,便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母亲牵着我的手往爷爷家赶去,等走到爷爷住的地方时,便看见表哥已经呆在那里了,他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看见我父亲跟在我和母亲身后来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烟递给父亲,父亲也接过去了。然后母亲将一块毛巾铺在地上,叫我跪下给爷爷磕三个头,我听了便跪下了。
我转身继续往梨树林走去,道路两旁的麦子很刺人,它们纷纷弯腰,阻挡着我的去路,还利用它们身上的芒刮着我的小腿,啊!好痒。那些被我巨大的动作搅醒的蚂蚱纷纷跳入到空中,然后又落下,它们没有翅膀,不会飞翔,只能重新落地。
我不喜欢蚂蚱,也从来不会拿它们玩,不像其他一些小孩,看见它们了,就将它们给抓住,用一根线把它们的后腿和系住,让它们跑也跑不掉,然后玩腻了,就顺手把蚂蚱的腿一撕,它就四分五裂了,死了。
爷爷临死那晚,没有任何征兆,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人是不会死的,村子里也很少有人死去,那些老人一直很健壮地在地里挑粪锄草。但爷爷却比这些老人都死得早,妈妈叫我磕头,我才知道爷爷是死了。
我透过挂在漆黑的屋子门前的那个竹帘,隐约看见爷爷躺在床上,好像他还是像之前的任何一次我去见他时那样静静地一个人坐在床边,带着被家人丢弃时候的那种落寞和不甘。
“今晚是你大伯家守夜,然后是我们家,这几天你就不要贪玩了,也不要和其他人乱说一些话,没事时,就呆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写作业,我已经向学校的老师给你请假了,这几天你不用去学校上课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妈妈把我带到一边,悄悄地说。
我说我要不要送爷爷去火葬场,妈妈没回答我,但是我已经知道了我一定会去的,因为我是爸爸唯一的儿子,我必须要送爷爷一程。就像表哥,他已经很久没回老家了,但当知道爷爷去世后,便急忙赶回家了。
我站在一边,注视着表哥,就像一个小孩在注视着一个比他见过更多市面的大男孩一样,我看着他在把玩着那个自动打火机,他不停地打开、熄灭,再打开、再熄灭。
我走得很慢,荷花叶子在我手里渐渐变少,是我撕的,因为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没人和我说话,只有蛐蛐和蚂蚱在叽叽咕咕地叫唤着,好像在迎接我的到来。
荷花叶子被我一瓣瓣地撒在我走过的路上,它们的颜色可以让灰黄暗淡的道路显得更加明亮一点,就像是一朵花点缀在一堆草之中,但是午后的阳光渐渐把它们烤焦了。不用我回头看,也知道它们正悄无声息地蜷缩在一起了,然后就没了。我的手里只剩下莲蓬了,这个我没有丢下,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手里总得拿点什么。
妈妈每次去梨树林的时候,总会带着一只口袋还有一把绳子,每天一大早,当我还在床上熟睡的时候,便听到她从墙角摸出它们,然后悄悄地把门打开。等我醒来的时候,便看见妈妈背着一口袋的梨子回家了,她满头大汗地歇下口袋,虽然是短发,但依然显得乱糟糟的。我把系住口袋的绳子解开,然后从厨房拿出竹篮,将口袋倾倒进篮子里,刚刚好是一竹篮,不多不少,就好像是妈妈知道该摘多少似的。
妈妈把梨子打回家,大概是肚子饿了,便开始吃饭了,饭也是她在临走之前煮好的,我吃了一点点,还剩下半锅。她大概是饿极了,连吃了三大碗,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把装满梨子的竹篮拖进房间里去。
夜晚降临,来爷爷这里凭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静静地跪在小屋外边磕头,老人就被年轻人搀扶着跪下,还有一些和我一样大的小孩,他们在家长的带领下,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些人磕过头之后,便会走到一边领取两件毛巾,同时也报二十块的礼钱。不管是丧事还是喜事,都需要报钱。
我呆在一边,极力地想表现得非常悲伤的模样,但是我却装不出来。妈妈对我说当看见有人来跪拜爷爷时,你就算不哭,但也不要笑,不然就算对爷爷的不敬。当然在那个场合之下,我就算想笑也笑不出来。我对妈妈该什么时候回家,因为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妈妈说等大伯和大伯母他们来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再说这里总归需要人来看守,不能让爷爷一个人呆在漆黑一团的屋子里。
当妈妈说出这句话时,那口吻好像是爷爷还活着一样,但是我知道爷爷已经死掉了,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
这个屋子是三年前建造的,也是爷爷自己说要住在这里的,但是那时这个地方还是空旷一片,只有一户人家,但是这家人常年在外,几乎不回家,所以说这个地方几乎荒无人烟,土地上长满了杂草,附近有一条河流穿过。爷爷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想把小屋子建造在这个地方的吧!爷爷选中了地点,告诉了大伯和其他两个儿子,这时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爷爷选了个好日子,叫他的三个儿子来到这个地方,一开始他们不答应,但是爷爷说他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他是不会再回到之前的屋子里去住了,那个屋子是小叔和小婶住的,小叔常年不在家,只有小婶和表弟在,爷爷大概觉得和小婶相处不来,便想出了这个办法。
大伯带领我父亲和三叔三个人日以继夜地在这块空地上劳作着,他们先是用镰刀把深及膝盖的杂草割去,光把杂草都割完便花费了他们两天的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升起来,他们便又来挖地基了,爷爷站在一边,说不需要太深,屋子也不需要太大,因为他一个人也住不了多大的面积,但后来丈量房屋的时候还是多出了十公分。
现在爷爷就躺在这个屋子里,河水从屋子另外一边的墙壁下缓缓流淌而去,发出潺潺流淌的声音,就像是雨水从天上落下打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一样,沉闷、单调。
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要把我留到现在,她完全可以叫我一个人先回家的,但是她好像没想到这一点。当我告诉她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的时候,她还是一声不吭地看着那盏临时挂在门边的电灯。电灯发出橘黄色的光线,将屋内爷爷躺着的那张床的一角照射了出来,裸露的木头发出白硬的光辉。爷爷那还没白透的头发耷拉在枕头上,就像个沉睡的人一样。
表哥一直站在门外边,看着来来往往前来跪拜的人。那些人来过了,表哥便会欢迎似地和他们说几句话。有的和表哥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也过来了,他们和表哥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彼此都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现在这个场合并不适合他们来聊天,于是他们便和表哥寒暄几句,也走了。最后,来的人越来越少,夜幕彻底笼罩着整个屋内和屋外的一切。这时,表哥便向我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去河边走走,我点点头。妈妈在一边看着我和表哥走到屋后边去,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走到了荷花塘的边角,那里是一个开阔的湖面,只有零散的几颗水浮莲漂浮在湖面上,见不到一支荷花,荷花塘的一边是几个相连的池塘,我站在岸边,眼前有好几条路可供我选择,但是我不知道该走那一条路。梨树林似乎离我已经很远又很近,我仿佛都能闻到那从梨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香味,就像是摆放在我家竹篮里面的那些梨子,因为时间长了,便会发出酒香味,围绕在整个屋子。这时,我再转身,已经看不见我家楼房的绿色屋檐了,但要是努力一点的话,还是可以看见隐蔽在树木中间的楼房的轮廓,它离我好像不太远。
表哥把我带到小屋的后边,这里更加黑暗了,要不是月光那淡淡的光辉撒在河面上,我是一点都看不到哪里是河岸,哪里是河水了,搞不好,我就一脚踩进了河里去了,我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也许他是看到我呆在妈妈面前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了吧!所以想把我约出来,又或者是他也呆累了,想走走,但是在大伯没来之前,他又不能走远,于是便选择了这里。
我和表哥并肩站在岸边,然后,我听到从他那边传出来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知道他正在掏出那件东西,直接对准河水,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从河里传出来的像是溪水流淌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楚。
池塘那宁静的水面偶尔被微风吹拂,掀起涟涟的波漪,岸边的柳树倒映在水面,显得格外的妖娆,就像是个苗条的女人在水面跳舞,搔首弄姿,一些影子时不时地被搅碎,然后又重新组合,我看得仿佛出了神。尽管如此,我还是记起了自己来此的任务,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走在两个池塘中间的那个窄窄的田埂上,如果不小心就会滑到水里去,虽然现在是夏季,就算落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这回耽误时间,我已经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反正是午后。这时,妈妈应该已经把午饭给煮好了,等着我回家了,可是,我却还在去往梨树林的路上。
2
阿毛怎么还没回家,他是不是迷路了,如果当初我告诉了梨树林里还有梨子的话,并且答应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采摘回来,他就不会一个人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去,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独自前往,毕竟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去过,他的胆子是很小的,这我是知道的。
老头去世的那天晚上,他的肚子饿了,一直想提前回家,我说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就一个人走,不要黏住我和你一起走,他听了,然后就一直默默地呆在一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他害怕了,哪怕是我,我也害怕面对着他。以前,虽然我对待他还算不薄,而且逢年过节的时候,常常吩咐孩子们来这里看望他,但是他临死前,毕竟是对底下的几个儿子都心灰意冷了,他是在气愤之中去世的。我想,如果我凑近他的尸体去看,也许还能看到他脸上残留的一丝愤怒,我不知道那个东西会不会在死人身上还会起作用,他是喝着它去死的,而且是一大瓶。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死法,在我们那个地方是没有这种习俗的,而且在我小时候也很难遇到这种事情,但是我得承认他一定是对我们都绝望了,所以他才会奋不顾身地喝下那种东西,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他已经死了的,大概都好几天过去了吧!因为自从他一个人住在这间由他的三个儿子建造的小屋子里后,仿佛就彻底地与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隔绝了,这是他的选择,谁也管不着,但是他分明是故意这样做的,他就是想让底下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让我们丢脸,现在他如愿以偿了,村里人在底下对这件见不了光的事情一定会窃窃私语。我从一路上走过来时就能感觉到他们的敌意,很多人看到我带着孩子过来了,便故意地把门给拴上,好像我们会拿他们怎么样似的,如果他们知道在他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面的这几年,我是如何对待他的话,他们就不会这样做了。
我曾经三番五次地对阿毛的父亲说,老头子这样做是不合适的,这分明是故意让我们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是他说老头倔强得很,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没人能劝阻得了,我说这怎么能行呢?他的几个儿子也都没说不赡养他,哪怕他在一个儿子家呆一周,四个儿子也足够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大家一起供他吃供他喝,他只要能安安分分地呆在儿子的家里,没事的时候在村里找和他年纪一样大的老人聊聊天。他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呆一个月可以,那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后呢,他不还是一样要走,我说为什么,他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我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让他做出那种事情,让整个家族的人都蒙受来自外界的流言蜚语了。是对待我们这样就算了,但是阿毛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如果别人用那种挑剔和非难的目光看着他,他会怎么想呢。哎,他生前从没有关心过这个孙子,死后还要让他蒙受阴影。
于是,小屋建成了,他搬了进去,几个儿子帮着他把一大堆零碎的东西从小叔家搬出来,叫村里一个开拖拉机的人过来,把东西堆放到车上面,他就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不出他对新家有多大的期盼,也看不出他对离开有什么不舍。
搬家的日期是他确定的,他还特地看了日历,然后在前一天依次叮嘱三个儿子,叫他们第二天去,好像这是件多么荣耀的事情似的,非得让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不可。他如愿了,搬家那天,阿毛也缠着我跟他一起去看看。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就算老头亲自来请我,我也不去,当然我没有和阿毛这样说。我只说安慰他说家里还有事情,抽不开身,他天真地点点头,然后一个人兴冲冲地地跑去了,好像他和他爷爷的关系有多么好似的。我知道,小孩子嘛,对这种事情总是不厌其烦的,但我就不一样,我看不惯他那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搬个家还要让三个儿子都一起去,一个都不能落下。他说你就算装装样子,还是去一趟吧!我说你要去,随便你,反正我不去,他听了,便无可奈何地走了。
我站在路口,期盼着阿毛从那条通往梨树林的小路折返回来,就像那天我期盼着他能体谅我一下,不要跑到他爷爷那里去凑热闹,但是他还是亲眼看着几个叔叔是怎样把他那一堆见不得人的东西搬上车上的。我能想象得到她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她一定会睁大眼睛,站在自家门口,冷眼看着他们从她家里把老头的东西一件件地搬出来,我也想象得到他们在她面前一定都是低三下四的,好像老头在她家住了这么几年,是欠她家的情似的。
她能够嫁到我们家族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她那反复无常的脾气和我们家族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包括和小叔,大概是她对于眼前的现状十分不满吧!嫁给小叔这么多年了,依然住在那两间破旧的平房里面,那个地方实在是很荒凉,和老头之前住的小屋子一样偏僻,不为人所知。平房左边是一条通往田野的小路,我们平常到地里去,一般不会走这一条路,就算请我走,我也不会,因为我知道她的脾气,我可不想像老头一样被她骂。平房的左侧是一片竹林和菜园子。老头生前,为了这个菜园子,可是费了不少力气,不说别的,如果没有老头,她根本吃不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老头不辞辛苦地从集市里买来桃子树、梨子数、枇杷树、柿子树栽在菜园里。
她是根本不管这些的,只知道伸手去拿去采摘,当那些果树都长大后,她便把老头轰出了她的家。
老头住进了小屋之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一旦出门,便会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但当我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有好几次我偷偷地走到他那里去看一看,但每次都看见他的门是关着的,门边的那把铁链子扣在了门眼上,好像他出远门了似的。后来有几次,我终于看到了门是开着的,我躲得远远的,偷偷地望着他在屋子里做什么,但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知道他过得未必不如之前在她家的好,起码,现在他彻底自由了,没有人能指使他做这做那,他可以彻底底轻松一会儿了。
但是,我知道他是孤独的了。
他搬进小屋时刚好是秋收时节,我们大家都很忙,忙着将地里的麦子收上来,每天,我和丈夫起早抹黑地做事,根本就很少想起他。有时,他好像是刚好路过麦地,在田埂上站了一会儿,就像是个外人似的,也不说话。我们见他来了,放下手里的活,叫他过来喝一杯水,他说不用了,天气这么热,这水还是留给我们喝吧!说完,他便离开了。
我看着他远行的背影,觉得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竟然和他的几个儿子的关系相处得这么差,在这个村子里,大概也就只有他一个了,我常常对他说,要不叫他到我们家住一段日子吧!他看了我一眼,说你认为像他这么孤傲的人会答应吗?再说,我们这样做,其他人会怎么想,她会怎么想,按照她的脾气,她会以为是我们让她和老头不和的,这样一来,我们家就得不到安宁了,所以,还是让他一个人呆在小屋子里,起码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事情,也没人强迫他。
他的脾气和老头倒是有点相似,一样蛮不讲理,那天,我们在地里为明年春天该种多少亩的粮食商量,他说多种点,我说去年你就这样说,但你看,今年粮食长得这么好,除去卖掉的,剩下的也够一年吃的了,多了也不值什么钱,种点其他的东西吧,阿毛嘴馋,不如种点梨子树。他听我这么一说,生气地喊道,梨子能当饭吃吗? 我说阿毛喜欢吃,种一点也占不了多少面积的土地,他说那随便你,这事我不管。
他丢下这话,然后就真得不管了。种梨树那天,全是我一个人把几十棵梨树苗栽下去的,他一点忙都没帮。
现在,我只希望阿毛不要和他的父亲和爷爷一样的倔脾气,他和父亲的关系不怎么好,两个人就像是上辈子的仇家,那也难怪,他对自己的儿子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就像老头子对待他那几个儿子一样。阿毛看到他,很害怕,自动地躲得远远的,真可怜,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有一次,我劝他对阿毛好一点,不要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像你老头子对待小时候的你一样,毕竟现在的情景和过去不一样了,你不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面,然后用过去那一套方法来对待阿毛,让他怕你,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天,他又再一次地拿着一根棒槌来吓阿毛,把阿毛吓得跑远了,直到傍晚吃饭还没回家,这时,他倒心安理得地坐在饭桌上,喝起自己的酒来,就好像阿毛不存在一样。我站在门口,喊了好多声,也没见阿毛出现。我知道阿毛此刻一定是眼泪婆娑地躲在某个角落里,一想到这,我的眼泪便流下来了。我冲到他身边,一下子打掉他手里的酒杯,声嘶力竭地对他说你就知道喝酒,你的儿子现在正饿着肚子,你却一点都不担心,就像你父亲此刻正一个人住在那个漆黑的小屋子里,你也一样不担心,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一下子把这几天内心的积郁说了出来,然后便坐在门槛上,像个小孩一样大声地哭了起来。
3
我站在池塘边,看着岸边游动的水草,这时,我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哭声,但当我一起身,便又什么都听不到了,难道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我用小手指抠了抠耳朵眼,扣出一片耳朵屎来,真恶心,我把它丢在了池塘里,看着它沉入到水底,被游过来的鱼儿吃掉。可惜这些鱼儿都太小啦,不然我可能会回家拿一根钓竿过来钓,但是现在可不是钓鱼的好时机,再说,妈妈也不一定会答应。
妈妈不答应我回家,我也没办法,因为我的胆子的确很小,表哥把我带到河边,我一直紧跟着他,生怕他把我丢下。
“阿毛,你是不是很怕。”
在漆黑的夜里,我听到表哥的声音传来。
“我不怕。”
“那你为什么一直揪着我的衣服。”
我无话可说,其实,与其说我怕得是这漆黑黑的夜晚,不如说是小屋子里的躺在床上的爷爷。
“阿毛,爷爷临死前几天,你在哪里?”
“爷爷什么时候死的我都不知道。”
“也难怪,他是喝那个东西死的,所以很突然。”
“喝什么东西?”
“问一下你妈就知道了。”
我陷入到了迷惑之中,不知道表哥说得那东西是什么。
表哥撒玩尿之后,牵着我的手回答了小屋前面,妈妈依然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我丢下表哥,跑到她身边去,问她爷爷是不是喝那个东西死掉的,妈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掩盖住什么似的说小孩子不要乱问。
我不知道对于爷爷的死妈妈为什么一直都不准我问,当在来小屋的路上时,我就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时,她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穿过村子里的人家,也许是因为天即将要黑了吧!爸爸在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后,马上就赶了过去,等我和妈妈走到小屋前时,他和表哥的头上已经戴上了白纱布,这时,他看见我们来了,便递上两块给我和妈妈。妈妈给我戴在了头上,这时来跪拜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赶来。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爷爷去世的消息的,好像在这之前他们就预料到了爷爷会在这几天去世,所以都商量好了一起过来。
父亲站在一边迎接他们的到来,脸上露出悲伤的模样,但是没有哭。
等天黑的时候,大伯和大伯母他们才过来了,他们走到爸爸身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便也跪在了小屋前的那块毛巾上磕了头。我看见大伯后脑勺那灰白色的头发感觉到这到他的跪拜是件特别奇怪的事情,可见爷爷在大伯都快老了的时候才去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后,独自走进了屋子里,他手里提着电灯,一路照过去,然后在我们眼前那条通往爷爷的道路变得明朗了起来。
4
我眼前的道路倒是很难选择,此刻,我已经穿过了那交叉的几个池塘,但仍然可以听见从池塘往低洼处流淌的潺潺的流水声,就像是爷爷去世那天夜晚,我和表哥一起听到的那声音一样。我的脚下是坚硬的土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条路应该就是通往梨树林的,因为我曾经听妈妈说过梨树林离池塘边并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所以每次她采摘玩梨子,就会在池塘边的某个树荫下休息一阵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梨子解解渴。
我想到离梨树林并不远了,脚下就更加利索了,再说我的肚子也已经饿了,它正咕咕地叫着,就好像池塘里青蛙的叫声。
有一次,弯子神秘兮兮地来我我家,他说要让我看一样”杰作“,我感到好奇,觉得他一定是像上次那样用柳树枝做成的草帽拿出来给我看了。于是,我傻乎乎地跟着他,来到他家后院的葡萄树下,便发现了血淋林的它,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石板上,它的肚皮已经被一块小刀给划开了,两只前脚并排地摆在旁边,就像是被某个人故意这样摆着似的。我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这是你弄的?”我问站在一旁,对正得意洋洋的弯子说。
“恩,我从池塘里捉到的,它原先可比现在的大,我把它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丢到了池塘里喂鱼了,所以现在剩下的便是这些了。”
“你用它做什么?”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弯子说,然后继续用小刀把它的另外两只腿给切下来,之后又把它们并排着放在一起。
我在一棵柳树下稍微呆了一会儿,现在,我没想到再折断一些柳条做草帽了,再说我之前的那一只还戴在我的头上,我不需要再做一个。这是一棵非常高大的柳树,它的枝蔓一直延伸到池塘里,柳叶也纷纷地落在了水面上。由我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池塘对岸原来是有一个草棚的,大概是看鱼人住的。听妈妈说,在好几年前,我家也是养鱼的,那时,父亲承包了村里最大最宽的一个湖,不管黑夜还是白天,父亲都睡在湖边的那个鱼棚里。那时,爷爷还没有住到小屋子里,没事的时候,他还会顶替父亲到鱼棚里住上几天。到年底的时候,父亲把湖抽干,叫村里的熟人用网把鱼打捞上来,最多的是鲫鱼、还有鳊鱼、鲤鱼、和乌龟、甲鱼,反正各式各样的鱼都有。那时,我就站在湖边,看着一大群人提着湿漉漉的渔网上岸,渔网里边全是活蹦乱跳的鱼。爷爷年纪大了,不能下水,他和我一样旁观着,带着一丝自豪和满足。
打鱼结束后,母亲就会叫我送点鱼给爷爷吃,准确地说是给小叔家送去,那时,爷爷和小叔还是合灶的,小叔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我吃力地把一竹篮沉重的鱼放到小叔家的地面上,便看到爷爷出现了,他好像很生气似的,问我为什么要来送鱼,我感到好奇,谁会对来给他送东西的人生气呢?除了爷爷。小婶见我来了,笑嘻嘻看着我,说麻烦我妈了,这么忙还不忘记送鱼过来,那笑容我至今还记得。
我没想到自己的背后便是小叔家,当我坐在一处草地上时,蓦然看到小叔家的平房掩映在一片竹林背后,原先那里还是光秃秃的,那些竹子也是爷爷种下的,听妈妈说是因为夏天阳光大,平房没有遮挡的地方,太热了,惹得小叔身上全是痱子,后来,当爷爷搬进和小叔一起住时,他便想起栽些竹子了。
那些竹子真漂亮,每年春天都会有很多竹笋从地理冒出来,爷爷便会用刀小心翼翼地把冒出地面的竹笋割掉,但不会割到根部,所以不到几个月,新的竹笋又长了起来,吃都吃不完。我不知道小婶为什么要把爷爷从家里赶出去,因为光是有爷爷在,她一年四季都不用去市场买蔬菜吃了。妈妈每当说起小婶家的菜园时,都会露出羡慕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是羡慕小婶能吃到那些蔬菜,而是羡慕爷爷年纪那么大了,还能把菜园收拾得那么好。
4
老头的脾气我是领教过的了,但是他并没有和我撕破脸皮过,每次,我见到他都会客气礼貌地打一声招呼,有时还会问他还缺少什么,当然按照他的脾气,他一般不会主动地向我要什么,再说他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会再有多大的需求了,但我还是会问,不管其他人怎么做,我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了。我可不想听见别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自从我嫁到这个村子里以来,我对待任何人都没有坏心的,和邻里之间的关系也是非常地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他知道我的好,所以自我嫁过来之后,就很少当着我的面来责骂他的儿子了,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和平相处着,没有起多大的波澜,但是也没有多少亲近,因为他对待几个儿子是偏心的,大概是他心里明白这一点,觉得委屈了我,我从他和我说话时的表情中看得出来这一点。
现在他去世了,我都不知道在他临死之前到底是怎么评价我的,他一共有四个儿媳,他和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太亲近,也从不说废话,如果他需要什么,会直接地来找他的几个儿子,如果儿子不在家,才会主动上门来。不管是谁看见他那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都会心存抵触,只希望能赶快满足他的要求,让他离开。当我看到他那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时,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我刚嫁过来时,他才五十多岁,还不太老,腰板也很直,说话很大声,一句话不对便会骂人。
在村子里所有的老人里面,他的脾气的确是最古怪的,大家都说他他年轻时大概吃了太多苦头,加上老伴年纪轻轻的就去世了,独自抚养几个儿子长大成人,可想而知他经历了多少的苦难。
我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搞砸的,但是不用猜想也知道,两个脾气同样古怪的人碰到了一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哎,她还是年轻,或者是她不曾想到嫁到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里来,还要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生活在一起,如果我是她,大概也不会习惯的吧!
我一开始就反对她嫁过来,因为他的几个儿子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最小的那个也是。可他偏偏要娶她,大概是因为他看中了她的相貌了吧!实话说,她刚嫁过来时,长得还是挺好看的,比我好看多了,但后来时间久了,她的脾气便显露了出来,和小叔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吵得不可开交,让我们整个家族的人都为此蒙羞,在她没嫁过来时,我们家族的人在村子的口碑都是很好的。
那时,老头子还没变得古怪,他的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他便和最小的那个生活在一起,那时,他在镇上的扎棉花厂里找到了一个看门的工作,这个工作好像令他一下子变得荣光了起来,因为实话说,就算是年轻人也不容易混进棉花厂里去,那个工作不知道有多少人争抢,可是偏偏让他做了,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旁人猜测不明的原因,可是他没有和我们讲。
他在棉花加工厂那几年大概是他这一生最轻松的一段日子,那时棉花加工厂还很吃香,附近的棉农都会把棉花送到这家工厂里来,因为这是全镇唯一的一家了,如果不到这里来卖,就要去更远的长江对岸那家了,因为要过江,所以运输成本一下子高了许多。
他在棉花加工厂里似乎混得不错,单独有一个宿舍,就在那个大门旁边,虽然很小,但却管辖着加工厂里面那储存着几万斤的棉花的仓库,如果仓库着火,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我们一直担忧他因为年纪大了,根本无法胜任这样一份工作,可是他却在那家工厂一直干了好几年。这几年里他似乎一下子变得年轻了,当我到镇上去时,便会看到他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工作服在工厂附近晃悠,那副模样让别人以为工厂是他开的。
他在棉花厂看门的第一年夏天,那年,我记得棉花加工厂的收购棉花价格实在抬不上去,我们辛辛苦苦采摘来的棉花送到工厂里去,无论是斤两还是价格都要被压榨,那些评断棉花好坏的工人们根本不了解我们有多么辛苦。
一大早,棉农们就把一代代棉花从十几里之外的乡下运到这里来,然后又等待着工厂大门开着,这时一大群棉农便一哄而上,像是潮水似地往门口去挤,好像再等一会儿,大门就会关上似的。
这时,我便想起了他,我对他说你去找你父亲吧!也许他有办法让我们占到最先的位置,毕竟大门时他看管的,只要他在我们到来之前不要开门就行了,他说他不好意思开口,我生气极了,质问他到底他是不是他的父亲,如果是,这么点小事都肯帮忙吗?他说他拿不定老头的脾气,虽然如今他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但当他见到老头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一丝畏惧,在他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我说你是被老头打骂惯了,所以现在都有阴影了,但我不怕他,你不去,我去,我不会像你这样为了面子而舍下那几百块钱,这几百块钱可以为我买一件上好的衣服了。
当我出现在老头面前时,他还是感到有些吃惊的。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能不能帮个忙,让我排在队伍的前面。我说我会在他快要开门的时候赶到加工厂去,只要他在开门之前和我打一声招呼就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管了。他坐在门卫室的那张矮小的椅子上,好奇地瞅着我,听我说完后,点点头,说可以,在我快要走出去时,他追上了我,问我要不要他帮忙找人给棉花一个好的价格,他说只需要一包好一点的香烟就可以了,当然这香烟不是留给他的,而是送给工厂里面称重的工人的。
阿毛还没回家,是不是迷路了,现在我想起来,真的不应该带他去他爷爷的葬礼上的,让他这么小的年纪就去看这个实在是不应该的,像他表哥那么大的男孩是什么都不怕的,那天守夜的夜晚,就是他和他父亲一起守夜的。那时的夜已经深了,阿毛已经开始昏昏欲睡了,以前在家,他就睡得很早,作业做完才七八点吧!便上床睡觉了,大伯来的时候都已经八点多了,他白天呆了很长时间,然后等我们来的时候他才离开的。
明天便是该我们守夜了,后天是老三,大后天是老四,一个个地轮流着,以前大家的意见都不和,现在倒不用多说,便都各自承担起义务来了。
大伯走到我们面前,说丧礼该请哪些人过来,你心里有数没有,我说这个是你们做大哥的人决定的,毕竟有很多亲戚我都不熟悉,如果怠慢了谁,到最后都不好看,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好,明天我和老二去通知该来的人,还要找一个抬棺木的人,我说不用选了,老头生前和谁交情最好,现在就去请他帮帮忙,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的,他说,恩,好这个办法好。说完,他便走到他儿子那一边去了,两个人坐在了那张板凳上,守夜这么长的时间,总不能一直坐着。
我对靠在我肩膀上睡觉的阿毛说,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
5
我不能回家,梨子还没采摘到呢,我不能空手回家让妈妈耻笑。梨树林应该不远了,我甚至都能看到那一片梨树上面的绿色叶子了,它们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动,于是,我加快脚步,跳过一个里面长满青草的大坑,继续往前走去,等走到一个非常狭窄和浅的小渠面前时,我便看到了一直在寻找的梨树林了。我跳过小渠,不顾一切地往梨树林里奔跑而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也在梨树林里,我不认识他,他也不是和我一个村的,他穿着一件背心和拖鞋,正极力地往一棵梨树上爬,他的速度很快,爬树的技巧也很好,甚至比我还好。我站在树下,与其说打量着他,不如说是打量着这棵梨树,这是一棵不太粗大的梨树。他越往上爬,树上的叶子便纷纷地落到地上,不到一会儿,他便爬到了树顶上面去了,在一个枝桠上坐着。
“喂,你是谁,谁叫你来这里的,你不知道这梨树林是有人家的吗?“
我仰望着他,但是阳光很刺眼,还好我戴着草帽。
“这里的梨子都差不多采摘完了,我只不过来看看有没有剩下的。”
他嘀咕着说,大概是爬我追究他,他才爬上树的吧!
“谁说采摘完了,你看现在我不就来了吗?你是哪个村子的,姓什么?“
他听我这么一问,便警惕起来。
“我不是这附近的,我家离这里好远。”
“既然这么远,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梨树林的。”
“我听人说的,我刚来,连一个梨子都么摘到,不信,你看,我伸手什么都没有。”
他把自己的背心掀开让我看。
“好了,你从树上下来吧!这棵树就要被你压断了。”
“那你答应我不找我的麻烦,我就下来。”
“好,我答应你。”
他就像是一条蛇一样赤溜溜地滑下来,刚好落在了我的面前,这时我才发现他比我要高一截,瘦脸,身上全是汗。
我仔细地看了他几眼,发现在哪里见过他,但是我再怎么努力去想,都想不明白。
“你是不是张延庆家的。”我问。
他好像不是很明白似的反问我谁是张延庆,他说他不姓张,那我问他姓什么,他说他不能告诉我,不然等他一走,我就会按照这个姓氏去去附近的村子去找,我说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再说我来这里也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梨子了。
“我刚刚在树上就发现一个,就在树梢上,可是我摘不到。”他说。
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好像的确是有一个躲在梨树叶子里面,而且还很大。
“那你说该怎么把它弄下来?”我问。
他挠挠头,思索了片刻,便走到那棵梨树边上,双手攀住梨树,然后便开始摇晃起来。随后,越来越多的梨树叶子落在了地上,就像是下雪一样壮观。他不停地摇晃着,疯了一样。我看到梨树被摇晃得厉害,看样子就要倒下了,便跑上去拦住他。
“你不要摇了。”
他回头看我一眼,便停了下来,问我为什么,我说这还用问吗?这梨树会被你摇坏的,他不屑一顾地看着我,说我是不是心疼梨树了,我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们到前边去看看吧!也许前边的树上的梨子会好摘一点。”
我走在被树叶覆盖的地面上,看着前方他那短促而发亮的头发,便感到一阵安慰,也在为之前想到要用柳枝做一个草帽的想法感到骄傲,当然这个办法我是从弯子那里抄袭来的,但现在却归我所有了。
我想象着我踩在妈妈之前所走过的路上,也许我的脚印便和她的脚印重叠在了一起,一想到这里,我便感到有些兴奋,但是我没有大声地叫出声来。那个小孩走在我的前面,不时地用一根棍子把眼前阻挡他去路的地上的枯树给拨开,而我却不需要这么做,我只要顺着他的脚印往前走就行了。
梨树林看似不大,但我们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走到尽头,好像我们所走的路是一片了无边际的森林一样。我们眼前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野花,脚下踩的是刚刚从地底下发芽的野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十分兴奋。我的脚步轻盈得像是踩在了沙发上。唯一让我失望的是,我们大概看了十几棵梨树了,却没发现一颗梨子在树上。我感到一阵泄气,这时便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那个男孩看我不走了,便好奇地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走了?”
“我看我妈的说法是对的,她说梨树林的梨子都被采摘完了。”
“你妈的话你也相信?”他惊讶地问我。
“之前,我也不相信,但是现在我相信了。”
“还是继续往前走看看吧!我们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他好像在劝着我地说,我看到两行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感觉他来这里应该有不少时间了,却连一个梨子都没找着,如果不是我之前干扰了他的话,此刻他大概已经采摘到了一个了,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些难过。
午后的太阳越来越刺眼,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撒到地面上,把原本松软的土地都给晒热了,我对他说还是歇一会儿吧!反正也不急,不如他也和我一样做一个草帽吧!但是他说不做了,因为梨树林里没有柳树,如果要做一个,必须要重新回到池塘边去。
6
我似乎听到阿毛在喊妈妈的声音,他一定是迷路了,再加上他中午都没吃饭,现在肚子一定和饿,我想到他孤身一人呆在田野里左顾右盼,就恨不得马上跑到他身边去,但是我不能去,虽然现在我手头上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但是这次算是对他的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不听妈妈的话会是什么下场,虽然在他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把他捧在手心里似的照顾,但现在他毕竟都十一岁了,我不能再宠爱着他了,必须让他独自一个人面对一些事情了。还好,他还是比较坚强的,我为了锻炼他,经常把他带到田间地头去,哪怕他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也要他一直呆到太阳落山为止,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不知道那些麦子是怎样生长起来的,他每天吃的饭是哪里来的,他从小长大从没有吃过多少苦头,也从没有在我面前哭泣过,但是他爸爸却经常把他给吓得流眼泪。我经常对他说孩子虽然很小,但是他懂得谁对他好,如果你现在不注意这些,等你活到和你父亲一样大的时候便会知道了,你希望孩子长大了和你一样对他的父亲不管不问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可以随便怎么对待阿毛了,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以后孩子对你所持的冷漠态度。他听了,毫无愧疚地笑了。
就像在他快要送去火葬场的那天,我感觉到他根本就没有半点伤心的样子,不仅仅是他,还有那另外三个儿子,他们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都希望能尽早地让他入土为安,那么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似的,他们围绕在小屋面前,面对着不断来这里想看老头最后一眼的亲戚朋友,他那年迈的妹妹也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了,她一下子就扑倒了他的身体上,甚至将盖在他脸上的那块毛巾都给擦到地上去了,她就这样声嘶力竭地趴在他的身上不停地哭泣着,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她的哥哥倾诉,看到这一幕,大家似乎都由不得地悲伤起来,毕竟从他去世那晚开始,至今都没有一个人向她哭得这么伤心,虽然有几个人忍不住流了几滴泪水来。
我呆在一边,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走过去,对她说他去世前很平静,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走的,所以第二天早上大家才赶到小屋面前来,筹办他的丧事,她的脸大概因为哭泣而变得通红的。我端了个凳子过来,叫她坐下,这时她才从离开他的身体,坐在了凳子上,但还是不断地抽噎着。
实在令人难过,他死得实在是太急促了。我们都以为他起码能再活几年,毕竟他的身体一向很好,虽然经常在村子里咳嗽,但走动还是没问题的。今年初春的时候,我还经常看见他向村里的肉贩子买一点肉自己吃,他一个人过日子,所以吃不了多少,每次都只买几两肉,那个肉贩子也不怕麻烦,每次都割给他。后来这件事被我看到了,我便对他说以后我多买点肉,可以分一点给他,他说不用,他身上还有钱,那时他已经不在棉花扎花厂里做事了,靠捡破烂过日子,虽然我们每月定时地给他送去一点粮食和钱,但是他还是照样捡破烂。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父亲在村里捡破烂难道你不知道吗?他说自己也劝过他不要去,可是没人能阻拦得了他,因为他就算到老了,也不要硬着头皮找底下的几个儿子讨要。我说这不是讨要,我们都是有义务赡养他的,但是他说他就这个脾气,在儿子面前他永远都不会低头,哪怕他走不动了,躺在床上了,如果没有人去探望他,他也照样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我做事一向问心无愧,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每过几天,我便会对阿毛说,你知道你爷爷现在一个人住吗?他点点头,然后我又说,你爷爷身体不方便,你应该时常去看看他,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我说我也去,只是我去的时候你不知道罢了。我叫阿毛去看老头,只是让我内心好过一点,让他知道我们还在关心着他,给他一点温暖,另外,阿毛也不小了,不能让他从小就感觉到这个冰冷的世界。从小到大,阿毛都是一个胆小但善良的孩子,胆小是被他的父亲给逼的,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不敢独自一人去做一件事情。
那场大火是造成他自杀的原因之一,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这个世界还抱有一丝希望的话,在那场大火之后,他是彻底地绝望了。
那天夜里,我就觉得不对劲,不说天气热,空气里连一阵风都没有。我隐隐约约觉得那天晚上将要发生些什么,但是没想到她会偷偷摸摸地去做那件事情。她好像故意选择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让别人都不去注意,也让他想象不到在他即将要睡觉的时候,会有人来到小屋外边,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点燃了它的屋顶。很快,火便屁啦帕拉的烧起来,他闻到了什么,便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着,救火,快救火。附近的人听到了,纷纷赶过去,从河里要水把火势给压了下去。
当他的几个儿子赶到现场时,火差不多已经灭了,但屋顶已经烧坏了一角,里面的木头都被烧黑了,如果救火再迟一点的话,这整幢屋子都会被焚烧殆尽。附近的村民救完了火,安慰了他几句,然后走到他的几个儿子身边,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临走前还叮嘱我们要好好对待老头,不要让这件事再次发生了,那话的意思似乎是那把火是我们点燃的。
老头神情沮丧地呆在屋前,不敢再走进去了,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她干的,白天她不敢做的事情,到夜里她就做了。我们问他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说你们要问我,要问去问她,她这样做是要坐牢的,但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媳妇送进牢房呢,我这样做会让人说闲话的,但今天她敢来我这里烧火,明天她就敢来杀死我了,他好像很害怕似地战战兢兢地说,好像她还没有走,还躲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
大火发生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就变得神经兮兮了,好像他在忌惮着什么东西,每天神情都非常地紧张,我们让他放轻松,不要再去想这件事,并且说我们已经报了警,警察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在事情即将查清楚之前,他似乎等不及了,便吞咽了那个东西自杀了。
7
现在换成是我走在前边了,因为如果我跟他到现在,连一个梨子都没找着,于是在即将走出梨树林时,我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的眼睛比你好,你跟着我吧!”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所说的有一点疑惑,但是事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听。于是,他绕道我的身后。
梨树林有多大,我之前不知道,以为它最多和我家的菜园子一样大,但现在当我身处其中时,觉得它远比我家菜园大,而且不是大一点。梨子一共载了有四行,每一行都很长,我们看完了这一行,便跳到另外一行继续看下去,就在我们跳到最后一行时,我们终于发现了一棵树上还剩下两颗梨子的梨树了。是我最先发现的,然后把这个发现告诉了那个跟在我后边快要绝望的男孩。那时,他都决定要离开梨树林了,以后也不再过来了。我指着那颗掩映在树叶里边的那两颗梨子对他说,你看到了吗?他说看到了什么,我说梨子啊!这时他好像被蚊子叮咬了一下,立马来了精神,大声地说在哪在哪,我说就在树顶上,被一个叶子遮挡住了,所以不容易被发现,他大概用去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确定了我的发现,然后高兴地说的确有两颗,而且还很大。于是,在没被我允许的情况下,他便摩拳擦掌了起来,所使用的方法依然是摇树,就在他要走到梨树跟前时,我再一次地阻拦了他,并且再次地警告他不要再摇了,我说我可以爬到树上去,把它给摘下来。
“你去?”他好像看不起我似地说。
“是,我爬树的本领,你还没见识过呢。”
于是,我提了提短裤,双手攀住树,不断地往上爬去。我越爬越高,不到一会儿,便爬到了树杈上。我坐在上面,稍作休息,低头往下看去,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
“你看到了梨子了吗?”他在树下,一边为我指引,一边大声地说。
我站在树杈上,扶住旁边的枝桠,抬头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两颗梨子离我并不远,主要我稍微努力地去勾一下,就能摘到。
“我看到了,等下我就把它们给摘下来。”我也大声地回复了一句。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把这两颗梨子给弄忘记了,大概是它们所在的位置并不明显吧!但是我还是为母亲的这一疏忽感到气愤,因为再过几天,它们可能就会成为那些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们的零食了。一想到这,我便倾斜起身子,把手往它们那边伸去。我看到它们离我越来越近,然后,我左手一松,它便离我越来越远。这时,我便听到了那仿佛来自远方的尖锐的呼喊声,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但我又没听清。我只是感觉我的身体在往下坠落,脑袋一片空白,这时,我终于体会到了爷爷临死前那一刻是怎么想的了,但为时已晚。
8
阿毛怎么还没回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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