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的慈悲家

许四多

时至今日，慈悲家的身家除了一间占地几平米的破旧小阁楼，此外他就一无所有了。这些年来，他甚少与人打交道，只没日没夜地将自己紧闭在小阁楼里，因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他变得骨瘦如柴，精神萎靡，神情呆滞，似一个十足的糟老头。他的小阁楼亦疏于打理，显得邋遢不堪，酸朽的霉味冲天，若在连绵阴雨时节，室内黯淡的光线和剥落的苍白会使人立刻产生一层挥之不去的虚空感，久久不能释怀。这落败之景其实正是他与社会格格不入性情的真实写照，他生性忧郁胆怯，优柔寡断，缺乏一个时代应有的进取心态，因而被人戏谑地称为慈悲家。

对于此称谓，慈悲家是感到羞愧难当的，他能读懂从人们口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嘲讽，这嘲讽生硬而不仁地向他暗示，他于眼底的社会，已经失落了最后的价值，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名可鄙的废人，因为显而易见的是，他连养活自己的能力也没有了，自他掌勺家业以来，没几年功夫便坐吃山空，以致变卖家产，穷困潦倒，现在，唯一留下用作栖身之所的小阁楼，亦家徒四壁，空空如也，甚至找不出一床像样的棉被来，仿佛冬夜一场降下的北风就能将他的生命刮卷得烟消云散。

“他饥寒交迫，根本无法安身立命！”人们经过他的小阁楼时这样说。不少生活富足的英明之士开始自发为慈悲家的小阁楼周身装上玻璃墙面，使其远观如一扇展览商品的小橱窗，不消说，他们用心良苦，正所谓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眼前的这位可怜种，必要有人悲天悯人地发掘并展览他精神气质层面的孱弱根本，以作前车之鉴，这正是他们所擅长且热衷的，他们有影响一个地区思维方式的能力。

自此后，慈悲家的橱窗前访客如流，人们不谋而合在忘我劳作的空余时间到来，乐此不疲。他们的形象千篇一律：身材匀称修长，无一处多余堆积的脂肪，这得益于良好的生活习性和对人生极具远见的规划；贴身得体的衣着显现出他们品味高雅，恰到好处的笑容彰显优秀的人格魅力，多一分稍嫌俗气，少一分则嫌矫情；任何时刻都保持神采奕奕，昂首挺胸，视线呈固定角度微微上扬，贵族气质仿若与生俱来。在丑陋不堪的慈悲家被正式围观的橱窗前，他们友好而大方地彼此招呼，热情握手，时间和力度都掌握得无可挑剔，其细节动作的美感绝不亚于两国元首的会晤。他们交流着对经济和投资环境的深刻见解，谈判着大单生意，约定两个月后的高尔夫运动，谈笑风生。此刻他们暂时将慈悲家抛诸脑后，因为这一饭后谈资，是必须永远让位于其它工作的消遣性内容罢了。

对于他们的到来，慈悲家感到无所适从，就像菜市场里被叫卖的小兽物，他充满惊恐地觑望着驻足的顾客。他深深为自己与同类所产生的隔阂感到失望，内心忧伤，他本是多么希望融入其间呵！他常隔着玻璃窗，小心翼翼地观察人们的神色和肢体动作，对着口型揣测他们的话语，然后作出自言自语的回应，仿佛向一位最交心的朋友倾诉衷肠，现在这已几乎成为他唯一与人交流的方式，此外，他就再无缘说一句话。但他知道，只可惜外面这一群观众义愤填膺，若不是他们品高德馨，势必会架起自己游街示众，叫人们睁大眼睛看清这位时代弃儿的面貌。久而久之，慈悲家渐渐自惭形秽，他开始害怕触及大家犀利的目光，那里无疑燃烧着一场火灾，他的脑袋也因此永远低了下去，贴着前胸，再未抬起来过。有好几次，因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中似曾相识的身段形影，他感到惊喜万分，似犯错的孩子般谨慎地半抬头，偷偷瞄了一眼他们的脸，呵，这一眼几乎使他老泪纵横，心直要跳到嗓子眼，原来是老朋友驾到，虽几年不见，他仍能完整地记得他们脸上哪怕一颗微小的痣，再熟悉不过！一股久违的亲近暖流瞬间袭遍全身，仿佛自远方传来了福音书，慈悲家的内心添了几分底气，开始煽动着关于逃离橱窗命运的空想，其信念坚定与急切不亚于一位坐穿牢底的死囚策划越狱时的豪情。他焦急地向老朋友挤眉示意，希望他们能意会自己的心思，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但老朋友视而不见，他们一边和周围的人聊天，左右逢源，一边用怪异的眼神望向橱窗里的慈悲家，表情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后来，慈悲家忧心忡忡地想到，定然是自己近来衰老的速度惊人，竟致使老朋友们不认识自己了。

话说起来，这几位老朋友曾经还是自己的客人，慈悲家想。那时他们身患重病，奄奄一息，正是慈悲家慷慨解囊，妙手回春，才得以挽救他们的性命。这层关系让慈悲家坚信，他们一定会出面相助，劝散围观的人群，使自己的生活恢复往日的平静，因为老朋友们确不失颇具谦谦君子之风。于是，慈悲家不得不面色凝重地从箱底拿出那件经久封存的白大褂，那一刻他的眼里噙满泪花，当然泪水是只可付与无人的黑暗角落的，不是么？他慢慢穿上白大褂，细细抚摩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天，他另外特意刮平了胡须，打理了发型，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唤醒老朋友们的记忆，假如，他们并没有将自己彻底从记忆中清除的话！他明白，白大褂是自己家族荣誉的象征，今天，围观者们之所以兴致勃勃在自己身上做文章，也是因为白大褂，曾经在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困年岁里，他的家族已然是方圆十里之地唯一的名门望族，祖辈上高超的医术薪火相传，悬壶济世的医德声名远播，显赫一时。否则，今天围观者们又岂会屑于踢一条死狗呢？

当慈悲家一身白大褂打扮出现在人们视线的时候，围观人群中还是涌现出不小的骚动。“这个人已无可救药，居然沦落到沉迷于家族过往辉煌的地步了！”人们大声喊道，在他们看来，慈悲家今时今日的处境完全是自己一手造就，沾沾自得于祖上荫德，不修学术，固步自封，自无法在风云变幻的历史浪潮中经受巨大冲击力。慈悲家医馆里上门的客人越发稀少，直到后来医馆倒闭，这广泛被认为是他才疏学浅，未能吸取祖上医术精髓的缘故；在继承家业之初，他选择收取客人最低廉的就医费用，入不敷出，甚至常常为穷困潦倒的病人免费出诊，无论醉鬼乞丐、疯婆怨汉，一视同仁。而今，在社会经过一轮翻天覆地的变迁之后，再回首追思往昔，慈悲家的这一做法普遍受到人们诟病，被认为是失败经营的典型，一开始的降价策略自然影响着医馆的形象定位，偌大的老牌字号收取如此微薄的诊金，尚与游医巫师何以异？医馆对所有人开放，不避脏恶污臭之人，实实在在是驱逐顾客，断送财路，自砸招牌之举。但令人恼火的是，慈悲家一反优柔寡断的常态，在此问题上没有听取任何好心人的建议，他缺乏起码的危机意识，根本没有认识到家族正以飞快的速度走向没落，而此同时，身边的贵族开始崛起，这是一个财富积累的年代，很快慈悲家就被别人比了下去，最后，他沦落为了那个最大的可怜虫。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不应该继续维持亏损的生意了，因为现在自己才是真正需要救助的人，医馆是时候恢复正常的收费标准了。此时慈悲家仍意气风发，为自己多年来禅口佛心般的经营感动不已，因为他无私拯救了那么多的生命，而对于自己目前所处困境，他倒不以为意，他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认为只要自己愿意，他很快就能重振家族的声威。

显然，慈悲家是过于自信了，在医馆提价后，他就很难能迎来客人了，人们开始对他颇多微辞，他们没有记住慈悲家布施的恩泽，相反，多年无偿受惠使他们产生了慈悲家本身有义务提供免费医疗的错觉，现在，慈悲家贸然提价，不得不说这是背信弃义！自然，人们怒气冲冲，发誓不再照顾慈悲家的生意，以示对他坐地要价的惩戒。正如所愿，慈悲家果然门庭冷落，生活每况愈下，境况堪忧。随着生存条件恶化，慈悲家已无法解决个人温饱问题了，此时，他受到人们的唾弃。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慈悲家不复是当年的公子爷，但他却患有仅公子爷才会得的病，他那自骨子里散发出的可悲清高将他推上绝路，在人们眼中，他早与卑贱的乞丐无异，可偏偏摇摆出一副知识分子的穷酸气，叫人深恶痛绝。他放不下身段，折不得腰去刷马桶，担大粪，喂牲口，实际上，除此外，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和他而今的身份相称的工作了。若他执意不肯拉下穷人专属的面子，那么纵然冻死街头，亦死何足惜！终于有一天，人们忍无可忍，叫嚷着冲进他的住处，其时慈悲家正气定神闲地盘膝打坐，手中捧着一卷佛学经典，他的泰然自若惹恼了这群素来心系苍生的有识之士，他们将他手心里的手卷打翻在地，恨恨地一番践踏，可悲的人呵，佛典既不能填饱他空虚的肚皮，又不能温暖他颤栗的身体，更不能增长他落魄的经济，只会让他意志消沉，醉生梦死！若真侦破尘缘，大可剃度为僧，还能普渡众生，而今在红尘之中，耍这破劳什子，岂非糟践自身？

慈悲家自始至终都未领会人们的用心良苦，他的堕落可谓咎由自取。一连好几天，他穿上白大褂，希望得到老朋友们的回应，可惜，老朋友们顾全大局，他们不露声色地站在人群中间，和所有人一样，意志坚定，强烈希望救赎慈悲家沦陷的灵魂。结果可以预料，慈悲家没有被唤醒，他目光短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灵魂是腐坏的，面对老朋友们的遗忘，他反而深深自怜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甚，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黑色的阴影，内心肆意生长的孤独和自卑似巨型水蛭两端的吸盘，咬噬着他身体里被禁锢成一粒火种的生命，这火种那么微弱，在阴暗沉寂的惨淡印象中飘摇不定，但它又似乎立刻要爆炸，毁灭掉自己！橱窗外的嘈杂甚嚣尘上，慈悲家听不见，收入眼底的，尽是失声的人头攒动。他不知道，自己的白大褂分外惹眼，他永远低垂的脑袋让人恨恨休论，人们开始朝他扔鸡蛋，鸡蛋撞碎在玻璃上，溅成一滩滩粘稠的美丽水晕，黄灿灿似一个人的品德。最后，有位智者提议，愿意给慈悲家最后一次细节考量的机会：如果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赶来便看见橱窗的玻璃洁净如新，那犹可为；若仍肮脏如斯，真真不可活也！一窗尚不扫，何以立足天下？智者的话得到了人们的一致呼应，他们本已经筋疲力尽，便相互礼貌招呼着退去，直待观望第二天慈悲家那充满悬念的戏场。

慈悲家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可他的心经久不能平复。他憎恨自己，失却所有朋友的孤独耿耿在怀，年逾而立却将流落街头，实在痛不可当，他的身体也过早且无可挽回地发生退化，比如他再也抬不起来的脑袋，这完全与他青年才俊之年许诺的白天鹅的梦想背道而驰，此时，他是真真切切回忆起曾经的梦想！在躲于橱窗供人围览的时间里，他几近遗忘失落了自己。现在，他突然激情澎湃，愿为自己翩翩伸展的白衣高吟一曲挽歌。天色向晚，夜阑凄清，空气在漫无边际地冻结，慈悲家微带惆怅地走到橱窗外，远方倾泻而下的星云仿若世外滑落的一滴影子。慈悲家眼前狭窄的街道上，一位年老的乞丐在艰难行走着。一辆失速的小轿车自街角拐来，老乞丐已避之不及，慈悲家快步跑向老乞丐推开了他，自己却被小轿车刮翻在地。他的手臂受了伤，往外淌着鲜血，作为一名医生，经验告诉他只是皮外伤，单纯这点小伤还不至于使他毙命，但饥肠辘辘外加手臂失血让他头晕目眩，没有力气爬起来。他自嘲地笑出声，自己跑向老乞丐时，内心并未曾涌现一丝犹疑，单凭此，他就要让所有志于救赎自己灵魂的人们失望了，因为他怕是改变不了这使他走向沦陷道路的可悲品格啦！老乞丐神志不清，尚不明白刚刚发生的惊险，讪讪离开；小轿车司机以为事态严重，亦趁着黑暗扬长而去，剩下慈悲家一人躺在路旁，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被他人发现并救起，如果迟迟无人前来，自己失血休克也说不准，暴尸街头也不是不无可能，那将相当糟糕，人们会猜测他的死因，很久没有走出橱窗的他，却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于附近街道，最可能的推理是，这是慈悲家对自己迷雾朦胧的生命作出的抉择，“他真是一位懦弱的人，缺乏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他生命的终结竟也不能获得人们同情，实在让人难以心生怜悯！” 人们会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有一张漂亮的嘴，慈悲家想，自己万不能如此死去，否则，自己的死亡将引来一阵飓风般的嘲讽，并且很快将随着陨落的躯体入葬，成为墓志铭。

许四多

这篇的缺陷比较明显，但又不知道怎么修改，求各位高手指点迷津

陈鱼

1.在整个小说中明显存在的作者意志的反讽会让小说缺乏说服力
2.简单 人物的单向度和单薄 这一点《祖母和花仙子》好一些

许四多

陈鱼 发表于 2014-6-9 23:25
1.在整个小说中明显存在的作者意志的反讽会让小说缺乏说服力
2.简单 人物的单向度和单薄 这一点《祖母和花 ...

感谢陈鱼老师的评论
1.最初的构思不为讽刺（但整体呈现出来的是一篇非常憋足的讽刺小说）。本意是要赋予文本中的符号一些象征意义的，慈悲家的处境象征高尚与信仰的失落，而围观者们则直指在高度发展而又迷乱的商业社会中盛行的沉闷的生意经、创业与扩张文化、激进的职场价值体系。企业家和财富的所有者走上舞台，并妄图影响和构建意识形态，在貌似越发多元化的社会，其对小人物命运的操纵缺益发凸显，对个性自由的扼杀是沉重的。
但整篇读来苍白，是因为篇幅短的原因吗？还是整篇基调过于张扬？还是象征体的选取本身失败？
2.人物的苍白是刻意淡化隐去的，是否可以这样尝试？
3.陈鱼老师能否具体的给些指导？

陈鱼

不要去“赋予” 因为作者并不比人物高明 你可以跟人物一起去感受 感受是有层次的 这个层次是液态的 赋予的层次是固态的 目前这个小说 你是用思想在写 而不是感受
当你事先确定外部环境是一个“高度发展而又迷乱的商业社会中盛行的沉闷的生意经、创业与扩张文化、激进的职场价值体系”的时候 你已经有了一个看似明确实则狭隘的判断 小说就会被写窄 而小说应该是要越写越开阔的

陈鱼

玻璃就是玻璃 它有自己的物理属性和化学成分 它折射光线、留下手掌的汗液和指纹、不易消化、适当进行无棱角化处理…… 首先认识这一点 而不是一开始就把它寓意成人和人的藩篱、工业世界的魔障、冰冷多疑的内心等等

许四多

陈鱼 发表于 2014-6-10 10:19
玻璃就是玻璃 它有自己的物理属性和化学成分 它折射光线、留下手掌的汗液和指纹、不易消化、适当进行无棱角 ...

嗯，我了解了陈鱼老师的意思，写作应该是自然的写作，而不是可以去矫情的结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