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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4 00:21:4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卫康 于 2015-7-24 17:28 编辑




我们坐在桌边等着爷爷回来。
我的腿蛇一样缠绕在凳子上,手指点着湿漉漉的饭桌,饭桌上什么都没有,原本应该放在这的几样素菜都搁在菜橱的纱窗后面,菜橱的一支脚略微陷在厨房的泥地里,泥土散发出潮湿的腥味。
我望向屋檐外,雨淅淅沥沥地从墨黑的天空下来,堂弟坐在屋檐下削竹棍,他喜欢把削的光溜溜的竹棍放在被窝里,捂得热热的。
“麻,落雨了,大怎么还没回家”
奶奶在眯着眼往塞进灶口的空心竹筒吹气,她把竹筒搁下,白气从锅盖上冒起来:“落雨了他就要回来了,肚子饿了吧,等下就有饭吃了。”
我把头别到另一边,脸贴在饭桌上看黝黑的烟囱延伸到瓦顶。
一股水气从大厅门洞那涌过来,有柴禾被卸下的声音,斗笠被放到桌上时,嘎嘎声绵软,竹篾和箬叶掺合着雨水往下垂。
“大!”,我往门洞那跑,爷爷慢慢走来,简单抚了一下我的头:“真感谢主!”
我们把桌子抬到厨房和大厅中间的储物间里,雨越下得大,直打进厨房里,在不平整的泥地上走出一条小溪。奶奶把几个素菜一一摆上来,笋干摆在最中间,切得细细的,堆起一盆子。我和堂弟帮奶奶把装饭的木桶从厨房抬过来,四碗米饭摆在桌上,冒着热气。
我们看着爷爷。
爷爷把双掌交握在一起,举到额头前,奶奶低垂着眼睛。爷爷把两眼闭上,头垂下,开始念念有词,奶奶也垂下眼皮,两只手背面朝上摊放在桌上。爷爷念起并不标准的,我多年后才在《圣经》上找到的祈祷词:“我们在厅(天)上的父,运(愿)人都尊你的名为信(圣)。运(愿)你的国降临。运(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厅(天)上……”在爷爷念祈祷词的过程中,奶奶也动着嘴唇,但我们看出她什么也没念。爷爷奶奶都不识字,奶奶没有爷爷的精力决心,去背下这么一长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因为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我觉得这次祷告特别久,但可以确定的是,往常祷告结束之后,爷爷只喊一句阿门就睁开眼睛,但这一回他喊了三次。
礼拜天的下午总是寂静的,整个村子停止运转,符合安息日的主题。我们从午觉里醒来,各处都空无一人,骄阳把我们压在屋檐底下,在祈祷暴雨来之前,我们只得到小教堂去解闷。
早在上午我们就已经对教堂的内容感觉厌烦了,我们不喜欢那位翻山越岭过来的神父,他说话过于激动,飞沫四溅,讲台上放着一团他用来抹嘴的脏兮兮的手帕,这是他讲到忘情处丢在讲台上忘了塞回口袋里的。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今天要学习的赞美诗歌,讲解完经书之后,他开始教唱赞美诗歌,他的音色不好,唱的比上周的神父要差得远了。
下午是忏悔的时间。我们走进教堂时,教堂里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我们在一排排长凳间的啜泣声里穿行。一些老奶奶,我怀疑老得都站不起来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从村子外来到教堂里,她们忏悔得特别伤心,眼泪搭着鼻涕已经在下巴指向的地面上凝起一摊半透明的东西。我们在前排找到了跪在地下的爷爷,他因为长得高,腰板直,在人群里很显眼。他把两个手蜷着握在胸前,眼睛紧闭,膝盖下面粗劣的蒲团被摩擦得闪闪发亮。
祈祷完之后,我们的晚饭开始,我夹了半根茄子,闷头咬进嘴里,茄子吸饱了油,最能满足我对肉的渴望,三天没吃肉对我从开始的好玩变成了如今的煎熬。茄子长长的纤维在我嘴里穿行,渗出来的油在满足了一瞬间的渴求之后汇入胃里,随之而上的寡淡滋味让我觉得更空虚,我赶紧往嘴里扒饭。米饭松软,挖开上面,下边米饭的热气冲进我喉咙里,我眼睛一热,喉咙倒吸一口气,差点呛了出来。
“宝啊,慢点吃。”奶奶拍拍我的背,看了爷爷一眼。爷爷把碗小心翼翼地用四个手指拢在掌中,右手夹起一块笋干。
饭后奶奶在洗碗,我蹲在地上削竹棍。我问:“叔叔他们家这两天怎么没来吃饭。”
奶奶洗碗,碗沿轻轻碰在锅底:“叔叔有事,就不来了。”
叔叔家虽然已经从奶奶家分出去,住在村子另一边,但叔叔在山里经营畜牧,忙得很,奶奶心疼叔叔,让他们家到家里来吃。
“雯雯会好吗?”我们在奶奶家里三天没有吃肉,每天只吃晚上一餐,是爷爷的决定。他从神父那里听说这种办法加上祈祷可以让病人恢复,凭借上帝的力量。
“不知道,应该会好起来。”奶奶把碗里的水沥干,往锅里添水。
雯雯是叔叔的大女儿,堂弟的亲姐姐,但我们并不叫她姐姐,我们就叫她雯雯,或者叫她雯辉,因为“辉”这个读音,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傻子的意思。
她是个傻子。
她的傻可能是大脑的损伤,小时候一次严重发烧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使她落下毛病。她没法在教室里安静地坐上五分钟,她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有控制班级的权力,也无法领会父母说的“懂事”是什么意思,她在教室内外随意穿行,把外面摘来的树叶树枝随意丢到桌上或者讲台上,甚至可以随时撩起裙子,蹲下来撒尿。她没法继续上学,办了一张残疾人证,告别了小学教室。
我们这些在奶奶家过暑假的小孩们无法喜欢她。她会不分时候来缠你烦你,并不理会你的感受,你和她说明你的不满是没有用的,你也许只能用骂她或者打她的方式把她赶开。但是你得罪她了,她会用很多办法让你暴跳如雷,比如你刚刚把她赶走,她会从树下摘下一个难看的桃子,悄悄靠近你,把桃子啃成一块一块,带着口水,悉数吐到你的身上。你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当你把湿答答的桃肉从头发上抹下来,她会一边吐一边往后退,然后尖利地大笑着往外跑,你的愤怒找不到落脚处,当我们这些孩子因这个缘故找到奶奶或者婶婶哭诉的时候,她们只能对在不远处做鬼脸手舞足蹈的雯雯吼上两句,然后无奈地对我们说:“不要理她,她是傻子。”
她成为村庄里的穿行者,她从来没闯出什么无法收拾的祸事,她做的事情总是让人感觉可笑、厌恶或恶心。每次假期动身去奶奶家之前,妈妈总是要交待一句,说雯雯是个可怜人,不要欺负她。我们也试着加强忍耐,但事实证明我们很快对堂弟给予雯雯的拳打脚踢从吃惊不忍到感觉麻木乃至暗暗叫好。有几次她得意地跑来告诉我们说她到下村的村民家去看光碟机了,光碟机放的片子里面一个女的没穿衣服,把一个男的小便的地方拿到嘴巴里去亲。“恶心死了,快走开,变态!”大姑姑的女儿津津大叫一声,脸上做出嫌恶的表情。津津家住在城里,爸爸是做药材生意的,有钱,开一辆黑色奥迪,人和奥迪一样笨重自大,我们都叫他奥迪姑夫。听她这么一说,我们也做出恶心的表情,堂弟从后面绕过来,准备舞起手上的竹棍,见惯的雯雯拔腿往门那跑,堂弟把棍子掷过去,碰在门框,哐啷地掉在地上。

爷爷和他的两个哥哥的房子并排建在一起,后院临着水沟,沿着石阶梯走上去是马路,前面对着一个大院子,篱笆围着,里面都是青草。教堂正好建在爷爷哥哥家旁边,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更多跑到大伯公家里去耍。大伯公早已去世了,大伯婆满头银发下面是布满密密麻麻的黑斑的脸。我们的堂叔和她住在一起,我们和堂叔的儿子卫琦混得精熟。大伯公家是三兄弟家里唯一铺了水泥地的,这在我们看来很稀罕,夏天的时候踩上去实在是凉极了,卫琦几次把我们引到他爸妈的房间里,拿出彩印的耶稣传道漫画,实在是得意洋洋。
三天的禁食以后,一切恢复正常,厨房对面的石墙上,一种类似爬山虎的藤蔓植物依然慢腾腾地往上长,长了这么多年了,它依然还是这么高。我和堂弟在外边转了一圈之后,决定到隔壁去找卫琦玩,等我们穿过大堂到他家停着风柜的厨房时,他家还是静悄悄的,大伯婆和堂叔他们肯定是在睡午觉。我们正准备转回去的时候,忽然卫琦一声嘹亮的嚎叫,从后院的小门奔向厨房里来。旁边房间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死小鬼大中午叫什么鬼?!”堂叔光着膀子满是怨气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我和堂弟立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拿起右手揉了揉脸。接着我们一起看见卫琦从高高的小门跑下厨房,有血从他右侧脸颊流下来,他手捂着头,极力地叫。雯雯手里攥着一块石头跟在后面,脸色煞白,嘴唇在抖,叫着:“我今天就要你死。”
我们五个人一下呆住。卫琦先反应过来,哇地叫了一大声,扑到堂叔怀里,抽噎:“雯辉拿石头砸我”,堂叔小心地揭开卫琦捂着的手略看了看,恼怒地叫到:“雯辉你搞什么鸟”,怒气冲冲地向雯雯跑过去,雯雯“妈呀”惊叫一声,把石头一丢,夺路跑了,堂叔眼看追不到,顺手抄起水瓢砸过去,咣当地打高了,砸到围墙上,带落几片瓦。
我感觉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堂弟拽着我:“快点跑,出事了。”我脚下一歪,差点摔在地上,又赶紧直起身子跟着堂弟往大门方向跑回去。身后是被吵醒的表婶和大伯婆陆续交杂的声音。“死小鬼,哪里又搞得头破血流回来……”“宝啊,你怎么搞成这样啊……”
顺着奶奶家后院的土坡,可以爬到奶奶家的房顶上,我们有时候会用这个方法去采土梨,但在屋顶跑来跑去踩裂的瓦片和抖落的灰尘总是让大人大发雷霆。我悄悄地爬上房顶,居高临下地看大伯婆家里现在进行的谈话。刚从山上赶下来的叔叔婶婶专程来赔礼道歉,牛奶和水果堆在地上,婶婶小心地向堂婶赔不是,堂婶嘴动得很快,手舞足蹈,堂叔坐在餐桌旁,不时用拳头擂桌子,叔叔坐在桌子另一侧默默抽烟,一言不发。卫琦头上包着一块小纱布,正在大伯婆怀里津津有味地吃一根冰棒,他看起来像个傻子一样。
身后的瓦动了,“快来看。”我往后招呼,本以为是堂弟,结果是雯雯。她蹲在我旁边,抻直了脑袋想往下看,我本来可以让一让她的,但我偏偏把两条腿往外扩得更夸张。她抻脑袋的动作实在蠢极了,我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又不是我要打他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讲起话来,我不想理她,假装没听到。“我好好的在张力扬家门口吃黄瓜,他要来打我。”我瞪大了眼睛假装往下看,虽然什么也听不到,但是我想要过滤掉她喋喋不休的话,但脑袋里已经浮现出雯雯吃黄瓜时毫不雅观的蠢样子来:眼皮耷拉着,目光贴在地面上,一口一口地往里塞。“卫琦说我吃的黄瓜是从他奶奶菜园里偷的,我说他放狗屁,我是去张力扬菜地里摘的,我和张力扬妈妈讲过,她妈妈还叫我把菜地门关好来,不要让鸡跑进去偷菜吃”……“然后他就拿竹竿敲一下,把我手上的黄瓜敲下来,多少痛哦,打到人手背骨头上。”……“我就骂他是短命鬼,他拿竹子又敲来,敲到我嘴巴上,我嘴巴都出血咯”,她攥着我的胳膊拉了拉,我知道她想干嘛,把胳膊用力甩开了。“我跟他讲不要乱打,我会打他,他还拿竹竿捅到我太阳穴来,太阳穴会把人打死的类!喏,他还敢就这样用力捅过来,我到现在还痛得很”……“我多少气哦,我就拿石头去丢他,他跑,我追上去,想再丢准来,追到他家里,我怎么懂已经丢到他咯,我又不是故意去打他,是他想打我,我都叫他不要打我他还打,我又没办法……”说着她喉咙发颤,像要哭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咯”她摇我的胳膊,我赶紧把胳膊收回来“是是是”,丢下她从屋顶下去了。
叔叔婶婶把雯雯带走了,让她以后不要到爷爷家来,如果在路上相隔十五米开外的边走边对骂算是带走的话。婶婶骂得喘不过气,雯雯在路的那一边大喊大叫,路边晒谷坪上有人吃完晚饭光着膀子聊天,并不朝这边看。堂弟见婶婶的叫骂占了下风,抄起马路上的石子朝雯雯甩过去,雯雯惊叫一声,绕过小路跑了。
晚饭时,爷爷一上桌就叫我们以后不要再到大伯公家去,不要再和卫琦在一起玩。我们本来想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爷爷最宠爱的孙儿,他从来不向我们下命令,但看见爷爷脸色那么难看,也就不说话了。几天后我们和卫琦在大伯公家后门打弹珠,看见从山上下来的爷爷挑着担子怒气冲冲地朝我们走过来,卫琦赶紧一道烟溜了。我和堂弟杵在那里,爷爷走近,把担子丢在一边,抓起扁担就朝堂弟脚下扫过去。我吓了一跳,躲在一边。堂弟没料到有此一着,急得痛得脸上拧成一团,牙咬咬得发狠,手上捏着竹棍,又不敢打过去,急得一跺脚,把竹棍砸在地上,往村口跑了。
我在村头的小桥上找到脸上挂着泪珠的堂弟,他说晚上要回自己家,再也不去爷爷家了,他咬着牙狠狠地说:“他死了我也不给他送葬。”


发生了挺大的变化。
堂弟去外面上初中了,卫琦一家搬到城里,我成了高中生,暑假的时候虽然还会聚在一起,但时间都显得交错。我们也开始学着用大人的眼光来观察世界,观察到的第一件事是雯雯的“物尽其用”——她发展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爱好:带小孩儿,并且为之入迷。开始大家都不放心,但是看见她巴巴地望着小孩,有些心软的妇女就把怀中的孩子暂时给她抱抱。想不到她带得极好,小孩到了她怀里好像黏住了,不哭不闹。她抱着小孩有使不完的力气,十来斤的孩子能安稳地抱着一整天,把屎把尿也麻利娴熟。村里的妇女开始还有些不放心,之后完全任由雯雯去抱,自己则乐得在一旁打麻将或者聊天。雯雯因为带孩子的事儿居然开始收获了一些赞誉,也由此获得了在别人家拿东西吃的豁免权和优先权。她吃东西时又显出那好吃懒做令人嫌弃的样子来:右臂弯着,把孩子牢牢箍在怀中,左手迅捷地伸下来,在一盘葡萄中挑挑拣拣,迅速拈出四五个最大的,握在手心,再依次送到嘴里。她吃东西的时候眼神呆滞望着某个点,嘴巴夸张地做圆周运动,让人非常想把她吃的东西给打下来。
我听见婶婶得以几次在公开场合说雯雯的好,说她虽然不会读书,没文化,但是带小孩带得好,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媳妇。她的眉毛随着语句,时而扬起,时而下坠。
雯雯已经是大姑娘了,只是在村里晃悠给村里妇女带孩子换点零嘴吃是不行的,她长得高,可以是一个不错的劳动力了。叔叔婶婶把她发派到乡里的纱厂去做工,两条烟两瓶酒替他们说服了纱厂工头。因为纱厂离得远,雯雯要早出晚归,我们见到她的次数越发少了。
某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她恋爱了。
雯雯初到纱厂去的时候,总是受人作弄和欺负,因为她自身的情况,这简直是无法避免的。有一个同在厂里的邹姓青年,挺身而出喝止了几次欺负的发生。雯雯之后学乖了,一到纱厂里就跟在他后面,她叫他小邹。虽然从没见过,但我们是知道有小邹这个人存在的,也喜欢拿小邹来取笑雯雯,比如看见雯雯自己从乡里的公路上走回来,就说:“小邹怎么没来?”她咧着嘴笑说小邹到乡里去做晚工了,说小邹要赚钱,娶她做老婆,我们听了都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
小邹的哥哥上门来提亲的时候,我们惊呆了,了解到这件事情竟不是假的。我们越发想见小邹一面,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想娶雯辉。在爷爷家安排的饭席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小邹。他身形矮小,皮肤炭黑,任喝了多少酒也看不出来脸色,年纪是轻的,眼角皱纹却堆叠在一起,他的嘴像闭不上一样,我们总能看见他咧开的嘴里面参差不齐的黄色牙齿。他吃饭时紧挨着雯雯坐,总是把眼睛看在雯雯身上。雯雯一眼也没有看他,忙着频频举筷吃桌上平时不易得的酒菜。小邹是外省迁来的,太腼腆内向,口音也很重,说的话大家听得也吃力。叔叔是喜欢说话的,但是跳跃的话语到小邹那里只有简单一二声回应迅即沉没了。叔叔从不停地说话到不停地吃菜接着不停地吃酒,继而放下酒杯,不停地抽烟。婶婶搓着手在席间忙来忙去,小邹长小邹短的叫,不时把菜端到桌上来,看看小邹,又看看叔叔,在小邹不断站起点头的节奏下往他杯里碗里不停地添酒添菜。
婚礼还是预备起来了,雯雯也不用去工厂做工了,婶婶给她做了红色的新衣服,但是雯雯很快把新衣服的袖口磨破,裤腿趿烂。婶婶只好把已经做好的衣服收起来,预备临近婚礼时再拿出来。在爸妈的议论当中我听见叔叔向小邹收取了不低的彩礼,按照村里人的看法,雯雯会有人愿意娶,是撞上的好运气,但是叔叔并没当回事,收的数额和其它人家嫁女儿几乎毫无差别。
女方的婚礼摆在奶奶家的大厅里,因为好久没办过喜事,我们一起收拾屋子。我借着高梯子爬到大厅的顶上去打扫,从大厅梁上的燕子窝里掏出两枚热乎乎的鸟蛋。婚礼当天,来了许多奇奇怪怪从未见过的亲戚,其中有一位老妇女,和爷爷同辈,好像是他的姐妹,似乎精神也有点不正常,手总是一直在抖动,她似乎特别喜欢男孩子,抓住我和堂弟就把湿漉漉的嘴贴到我们脸上,吓得我们哇哇大叫,上窜下跳。因为大厅里大呼小叫的人实在太多,我也不知道男方来的亲戚在哪里,也许坐在大厅边上一桌默默喝酒抽烟的那些就是,因为那桌子人,我确信一个都不认识。
雯雯穿了一身红,脸涂得白白的,如果不说不动的话,或许让人以为是一个娴静美丽的新娘子,但是她一说话一走动起来就露馅了,她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完全不知道处在自己的婚礼上,婶婶和奶奶只好形影不离地陪着他,好歹让她在闹出乱子来之前把婚礼进行完。小邹很快就浑身酒气地躺在厢房里睡着了,他酒量不好,又笨嘴拙舌,简直不知道怎么接酒席上那些乡间酒棍的敬酒和调侃,只好闷头喝酒。看见他醉的不省人事,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妈妈一直让我去给姐夫敬酒,不同意我叫他小邹,虽然大家都这么叫。我从来没觉得他像一个姐夫,他没钱没样貌没胆色,而且要娶雯辉,我觉得姐夫这个词叫出口是多么的尴尬呀,但是我知道妈妈说的是对的,我无从反驳。现在他醉倒了,我的尴尬可以免去了。
结完婚之后他们搬去了市区,因为什么东西可以携带,他们的离开迅捷轻盈。小邹表示他有的是力气,在哪里都可以做工养活一家人。雯雯的结婚就像一场旋风,村庄旋起一阵尘土之后马上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但这旋风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结婚之后的剩菜我和爷爷奶奶吃了一个多星期才吃完。

我们决定去雯雯家看看。
雯雯和小邹搬到城里之后,地鼠一般地换了好几个住处,拿着锅碗瓢盆到处走。最近安顿下来了,原因有二,一是小邹最近在工地受伤了,不能折腾,我走进他们乱糟糟的住处的时候,小邹正在包扎伤口,肋下到腰际裹着厚厚的纱布;二是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必须要安定下来。
我们好些亲戚结伴同行,在城区东边的菜市场街道里行进,四周飘荡着鸭毛和刺鼻的沥青味道,黑色的沥青像血渍一样洒在墙上和地上,许多穿着灰扑扑的工人蹲在道路两侧抽烟谈话。在这条令人鼻子不舒服的路上向右转,是两座筒子楼,摆在楼下的花草上面都是灰尘。
我们站进楼道的时候,奥迪姑夫吆喝了一声,第四层传来雯雯嘹亮的回响:“在哦哦哦哦……”从她自信满意的声调来听,她似乎已经完全是这块区域的主人。我从楼洞往上看,有些楼层有吱呀开门的声音,接着又是门关上的声音。
我们来的人太多了,雯雯租的一个小单间里站满了人,把新生儿和母亲团团围住,我倚在走廊上无聊地看着这一切。为了能够安排下饭桌,我和小姑父把桌子凳子搬到了上一层的天台上,幸好没下雨,天气也凉快,在这里吃饭居然有了一些快意。
桌子还是太小了,远远地看,我们这群人人密密围着一张小小的八仙桌仿佛是想把它咽下去。菜大多是街上直接买的,鸡肉鸭肉拌着蒜葱辣椒码在盘子里,切口平整,其它的菜大多是婶婶借来临时的厨房里煮的,不够精细也就顾不得了。一盘盘菜端上来,虽然地方已经不够了雯雯还是不依不饶地往桌上塞,奶奶巧妙地把各盘菜遵循力学规律搭放在一起,使它们稳固地在小桌子上立住,像一个建筑奇观。
小邹因为受了大伤,不能喝酒,这对于他来说是难熬的,喝酒是他免除在酒桌上说话的重要依靠,现在他只能不断地说“多吃菜”来尽主人的义务,我们每个人碗里都堆了很多东西。奥迪姑夫坐在小邹正对面,问一些小邹工作上的事情。奥迪姑夫问了几句,小邹所答的无非也是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大家都觉得乏味了,奥迪姑夫也就不问了。
“外婆抱,外婆抱……”婶婶抱着雯雯的儿子出现打破了僵局,我们把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小孩。“起名字了没有?”“起了,叫英杰,邹英杰。”“好好,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姑姑们拍着掌,没来由地高兴。
桌上忽然不说话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不说话了,虽然他们还是像刚才一样,吃饭的吃饭,夹菜的夹菜,把满天台乱跑的小孩拽回来,但是我觉得他们好像和我一样,都在仔仔细细地偷偷看英杰,偷看。小邹似乎觉得有点尴尬,饭快吃完了,也不好招呼多吃菜了,他站起来,从婶婶手里接过英杰,娴熟地抱住,然后端端正正地在凳子上坐下来,似乎在等人给他们父子拍一张照片,他露出招牌式的咧嘴笑容。
我觉得无趣极了,菜也不好吃,或许我就不该过来。在我低头看桌子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个灰色的东西飘到我鼻尖下,我小心地用两个手指把它捏住,手势带起了一阵微风——那是一根细小的鸭毛。

雯雯和小邹离婚了。
或许要这么说,在我们的定义和认识中,他们离婚了。我不清楚雯雯是否了解离婚意味着什么。雯雯离婚的原因我没有得到正面的答复,这个话题慢慢变成常见的、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两个的禁忌话题。我只能从我细心搜寻的一些只言片语中组合得到答案。不过话说回来,离婚本就是一个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事情,尤其对雯雯来说,这不代表什么东西的建立和解除,或许只意味着——换一个地方生活。
小邹总在工地忙活的时候,雯雯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吃懒散无所事事充斥在那个位于市场街尽头的灰扑扑小房间里,她能做什么呢?
雯雯的邻居们开始发现有不是本栋居民楼的男人进出,雯雯的房间里有时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声和笑声。直到有一天,房东找到小邹,说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这是一个有讲究的居民楼。小邹才知道,雯雯在房间里,和一些男人进行性交,这些男人会像哄小孩一样买一些东西给她吃,或者给她留下一些零花钱。我偷听家里的亲戚在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想,这些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呢?带着臭味的鸭毛又在我脑子里飘荡了,纷纷落下的鸭毛下面是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脏兮兮的男人们。
雯雯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吗?小邹的绿帽似乎戴得冤枉,雯雯并不知道所谓的道德禁律和社会规则,她只是这样做了,或许是喜欢那些吃的东西和零花钱,甚至可能她本身对性交这件事有兴趣。对性交有兴趣的人一点儿也不少,只是不是傻子都知道不应该在人前表明这点以及,深味它背后隐藏着的社会意义。
听闻消息的叔叔婶婶觉得这真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离婚之后雯雯不可能再嫁得出去,他们也会成为整个村庄的笑柄,而且邹英杰——第一个外孙,将被毫不留情地带走,更不用提本来就不认同这门婚事的男方父母,原先从小邹那里得到的彩礼钱现在看起来真是令人汗流浃背……可能还有更可怕的灾难是一时无法想到的,但是现在丑事已经结结实实地发生了,他们只能接受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
小邹流着眼泪说他不想和雯雯离婚,他知道雯雯是不懂事,并非存心做出了这些事情,他还是想和雯雯一起过,好好地把邹英杰带大。
叔叔婶婶马上行动起来,婶婶搬到雯雯的住处,帮他们做饭洗衣服,小邹终于有了较为可口的饭菜和平整洁净的衣服。外交工作是艰难的,婶婶提着礼物去敲邻居和房东的门,把这些难以启齿的话题以含蓄而准确的语句加以解释。但婶婶和雯雯相处得并不好,雯雯指责婶婶让她没法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总是教训她,她一点都不爱听,毫不顾忌地大叫大嚷之前发生的那些可怕事情。每到这个时候,婶婶总是连忙把房间的门给关住,送给四处邻居的礼物在各个屋子里发着光,阻止更尴尬场面的发生。相处得磕磕碰碰令人头昏脑胀,婶婶在切菜时魂不守舍切伤了好几次手指,手上歪歪斜斜包裹着好几个创可贴。但这一切辛苦付出并没有阻止事情的发生。
在卷了几件衣服和屋里的零食之后,雯雯抛下邹英杰,一走了之。不出叔叔婶婶所料,一番寻找之下,他们在离城区30公里的一个镇上发现了她的行踪。但雯雯表示她不可能再回去,她已经有了新的男人,她拒绝和叔叔婶婶以及小邹见面。
民政局因为地方狭小,离婚和结婚的手续都放在一个办事大厅里。大厅的台子上,一堆儿一堆儿都是前来领证的男女们送给工作人员的糖果,在来往穿梭喜气洋洋的人群中,婶婶和小邹红着眼睛坐在桌边。雯雯坐在另一边,歪侧着身子,双腿骑跨在长凳上,往嘴里不断塞着从台子上捧来的新人们的糖果,斜着头不看他们。他们都在等着工作人员把协议拿过来,完成今天的重要任务,婶婶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把身子埋了下去。
小邹也走了,他到外省去打工,以便能寄回更多的钱来给判给他的儿子。叔叔婶婶从乡下搬到了城里,为了能给邹英杰一个更好的环境。但大家预料之中的事情渐渐发生,邹英杰似乎不太正常,上幼儿园之后老师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询为什么他不能和其它孩子一样安静地坐到下课。叔叔婶婶对外宣称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不爱念书而已,但是我们都看到他奇怪的神情和步态,尤其是他的眼睛,看起人来歪斜、呆滞,这是一双原来属于雯雯的眼睛。当我们去他家做客的时候,邹英杰无处不在,长手长脚而瘦骨嶙峋的他像个蜘蛛一样在卧室、客厅、厨房跑来跑去,把他脏兮兮的脚放在茶几上搓泥。他喜欢和人说话,但是我并不能听清他满含口水和飞快语速之下所说的是什么。他有一只毛绒玩具熊,已经黑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听婶婶说那是雯雯买给他的,他把它称为“儿子”,没事的时候,他就把玩具熊抱在怀里,“儿子儿子”地叫,流出来的口水不间断地滴到玩具熊黑乎乎的毛发上。
堂弟与其说像是邹英杰的舅舅,不如说像他的哥哥,从高中辍学之后,他健壮如牛的体格一时也没有找到适合的事情做,便帮忙在家里照顾邹英杰。我们原先以为他会弄得一团糟,想不到他带得非常用心细致,在一起生活的几年培养出了他和邹英杰的深厚感情,我不知道他现在对雯雯的态度是怎么样的,但是他对邹英杰非常的顾惜,他的强健体格使得邹英杰不曾受到过任何同龄小孩的欺侮,堂弟对邹英杰的保护是过分的,这在使邹英杰免除麻烦的同时也失去了同年龄的可能玩伴。
爷爷现在是村里教会的一个长老,做起他最喜欢的讲经工作,因为他毫不识字,他只能一遍遍地讲他想象中的上帝。在上次祈祷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对这些发生的事情沉默。但现在他忽然提出要给邹英杰也做一次祈祷,同样信奉耶稣的叔叔婶婶没有像十年前那样不予响应,他们商量了一下,带着邹英杰回到了乡下老家。
在烈日的暴晒下,白天叔叔和爷爷穿着短裤,拖着没吃饭的身体,用柴刀清理竹山上的杂草和灌木,呼呼的刀风声中,汗水成条贯注到地里;婶婶带着邹英杰把小教堂仔仔细细地擦了好几遍,做好每天一餐的饭食。晚上入睡前,叔叔跪在房间的床上,双手交握祈祷,他的祷语含糊难辨,又像雷声一样响亮,惊得梁上的老鼠四处逃窜。
祈祷的最后一天是安息日,来小教堂祈祷的人比十年前少了一半,爷爷、叔叔、婶婶带着邹英杰跪倒在第一排,婶婶死死按住想要挣扎起身的邹英杰,祈祷开始了,很快他们的声音和邹英杰的喊叫就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忏悔声和哭声里。
祈祷过去半个月,亲戚们都说邹英杰好得多了,我在叔叔家坐下时,看见邹英杰就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抱着玩具熊,他怯生生地,不怎么说话,比起以前确实是安静多了。
我进厨房和婶婶谈些乡下老家的事情,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去了,村庄人少了很多,因为种田已经不赚钱了,老房子也有些破损,大家都商量下次爸爸的几个兄弟一起回去修缮一下。
絮絮叨叨谈了一阵,饭也做熟了,婶婶叫邹英杰进来吃饭,叫了几声没人,厅里玩具熊丢在地上,屋前屋后看了也没有,婶婶急得汗都出来了,我让她不要慌,我们分头找,我往前面的街道上找,她往屋后的田野去。
我在街道上问了好几家坐在门口的老婆子,她们看我指了指叔叔的房子说是那家的小孩,脸上做出怪相,摆摆手说没有看到,我在第一条街问下来一无所获准备进第二条街的时候,忽然听见婶婶的叫喊,赶紧往那跑过去。
叔叔家屋后是一片大芦苇荡,苇花掩映里到处是浮着绿萍的宽阔水面,整齐的田间小路纵横其间。原来是鱼塘,现在都废弃了,水下浅浅的都是烂泥。东边的一个旧鱼塘边上临水架着一个木头搭成的厕所,没法吃的苦李树在上面长得遮天蔽日,下面混合着排泄物的泥水里都是掉落下来鲜红的苦李。邹英杰趴在泥水里边,半只脚陷进泥里,翻出里面陈年的旧屎尿,臭气熏天,几个孩子在岸上居高临下地喊:“死要吃,死要吃!”,听见婶婶喊了一声,纷纷走了。我和婶婶赶过去,婶婶“杰杰、杰杰”地哭叫,我们到了水边,看见邹英杰陷着的地方都是屎尿,考虑着怎么下去,邹英杰听见婶婶叫他,挣扎一下,把腿从泥里拔出来,靠着岸边爬了上来。
我们赶紧上前,邹英杰半身都被屎尿浸湿了,臭气熏天,呛得我头都晕了。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两个捡来的苦李不动,见我们盯着他看,顺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苦李,就要往嘴里送。
婶婶啊地叫了一声,挥手把他手上的苦李打下来,这一下是发了狠,把他的手背打得通红,苦李滚到草丛里去了。邹英杰怔了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婶婶也哭了,边哭边骂
“你真是要死哦,我真是苦命哦,你怎么会跌到茅坑里去!你怎么不知道臭?一点臭都不知道?还站着这里要吃那么脏的东西?你是傻咯,你是彻底傻掉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婶婶哭得厉害,邹英杰就哭得更狠了,两个人对着哭,太阳厌厌地下到竹林那边去了。

大伯婆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浮出脑海的是“她之前居然还活着”,自从卫琦一家搬到城里去之后,我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见过她了。从老家不断传来各种老人去世的消息,我以为她也在那串我不曾清晰辨明的名单里,“大伯婆”已经是一个古老的名词,它隐藏着我对于过去的一种态度。
我已长大成人,爸妈把参加葬礼的任务递到我的手上,大伯婆去世的时候八十多岁,这在乡下是喜丧。
我们跟着卫琦和堂叔一起打开大伯婆家的大门,锁有点锈了,我们想去隔壁借点油,跑了半个村才借到,一排排立着的都是空泥屋。
踏进大厅,大厅的水泥地以前是稀罕物,现在已经四处开裂,有些地方长出了野草,大厅的地上到处都是光斑,墙角一堆儿燕子屎,燕子在梁上唧唧叫着。他们开始擦洗大厅的上房桌,然后把大伯婆的照片规规矩矩地和大伯公的照片摆在一起,因为是基督徒,所以并不需要香炉这些东西。在此过程中,我和卫琦到厨房里转了转,当初卫琦被雯雯追打着的后院门,被塌下来的屋檐给掩住,走不通了。卫琦搬到城里之后,父母之间摩擦增加,顾不上他,堂婶外遇之后离婚了,他渐渐和一些混混走在一起,学上不下去,四处闹事,被劳教了两年,现在刚刚放出来。我们这两个刚成年的人试着用大人的方式讲话,却觉得尴尬至极,讲不下去,他四处看看,走到厨房里结满蜘蛛网的风柜前,转了转外面的铁柄,风柜里轰隆一响,窜出一只大老鼠,吓了我们一跳。
从大伯婆家里出来,我们坐在爷爷老屋的酒席上,各个亲戚多有长年没见的,都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胖了,或者多添了些皱纹,胡子。我坐下才发现我和小邹也在同一个桌子上,他还是一语不发,皮肤更黑得发狠了,他看见我,咧嘴笑了,把烟递过来,我摆摆手表示不抽,问,回来玩几天?他点点头。我问,邹英杰没来?他说和他外公在家里,我点点头。
正上菜,忽然后院一个声音慢慢下来,“宝啊,慢点走,慢慢走”,雯雯带着一个小孩从后院的小门那里转了出来。
“死人诶,你又来这里干什么!”婶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站起来怒骂。
“要你管啊,又不是你请客,我爱来。”雯雯毫不在乎地回应,眼睛都看在牵着慢慢往下走的一个小孩身上,小孩留了一个金钱鼠尾,眼睛很大,大概四五岁。我偷偷看了一眼小邹,他在大口抽烟,烟雾把他的脸全部笼罩了。
她牵着小孩跨过水沟从院子里走进厨房的时候,爷爷忽然站起来,推着她往外走:“你不要进来,你出去,出去。”雯雯被推着往后跌了两步,小孩子躲在她身后,嘴巴扁了起来。“你干什么哇,放手哦,放手!又不是你请客!”雯雯拿手敲打爷爷,爷爷说着“不要讲!什么都不要讲”依旧往外推,小孩子眼见要哭了。堂叔赶紧从大厅赶过来,支开两个人,跟爷爷说:“叔叔,不要气坏了,小孩子不懂事,别管她。”雯雯从爷爷手里挣出来,把小孩抱到怀里,朝爷爷梗着脖子:“关你什么事,我就来,我爱来,爱来。”堂叔赶紧回过头去喝止:“不要吵死,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
第一次见到雯雯的这个孩子大概是三四年前的正月,她临近中午忽然抱着小小的孩子到家里来,妈妈吃了一惊,往院子里看时,后面还跟着一个30多岁的男人。妈赶紧招呼他们进来,但那男人只是走到院子里就不再往里走。雯雯去把那男人提在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是一包桂圆和一瓶劣质的白酒,妈妈说来玩就可以,拿东西干嘛,不要拿东西,你坐一下,我去买点新鲜菜,中午在这里吃。雯雯说不要了,我马上要去市区,妈妈说那你等一下,转身进了卧室,然后叫了我一声。我进去,妈妈问我有没有新钱,说她没有准备这个红包,我掏出之前收到的压岁包递过去,妈妈说别人正月正头来一趟不能让人空手走,给多少呢,要和给其它小孩的一样多,不然雯雯那张嘴要说得人尽皆知。一会又感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领结婚证,小孩有没有上户口,也是可怜人啊。妈妈把压岁钱给出去,雯雯简单地推挡了一会就收下了,妈妈又拿了一捧糖果塞在她口袋里,她走到远远站在院子里的男人那里,一齐走了,我至始至终没看清他的样子。以后我们才听说她一天里就跑了好多家亲戚,收了压岁钱就赶往下一家。
自此之后正月雯雯经常在亲戚家里转,只要有亲戚正月请客或者平时有办酒席,虽然大家都不愿意她来,但是她总能得到消息,适时赶到。津津表姐说她还打过电话问她怎么化妆,怎么网上购物,但是雯雯的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惹人喜欢,名字也许叫什么玉什么聪,我记不下来,总是欺负别的小孩然后把主人家搞得一团糟。正月里奥迪姑夫请客吃饭,她又带着孩子及时赶到,几个小孩在一起玩遥控车,雯雯的小孩上去就要抢,其它的孩子和他不熟,不想给他,他劈头盖脸就要打,津津表姐赶紧上去把遥控器抢下来。一会儿小姑姑的外孙过来表示要玩车,津津表姐刚想给他遥控器,雯雯就跳出来:我儿子要玩你们就不肯,现在就给他们玩,你们是不是欺负人!小姑姑的女儿说,那你也自己把你儿子看好来,他乱弄乱弄,你让他玩车,这厅里这么多贵重东西,打破了谁来赔?雯雯气得眼发直,直着手指着大厅里的人说,你们不要得意,现在是没有人来收你们,你们等住,等着天来收你们。虽然知道是傻人傻话,但正月里还是要讨个吉利,小姑姑站起来说,雯辉啊,你真是傻得苦,你要来玩就好好玩,不要嘴那么碎,惹得不高兴我要收拾你。雯雯气鼓鼓地不说话了,抱着小孩去大厅一角里把桌上的水果和零嘴吃了大半。
雯雯在酒席上坐下了,小孩脚一沾地就到处飞跑,东摸摸西摸摸,雯雯把他拽回来,领着他一一对着桌上的人“叔公、伯公”地叫,那小孩也乖觉,“叔公伯公”叫得震天响,那些被叫的亲戚们也四周看看,呵呵地笑着,摸摸这孩子的头。
雯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好的袋子,挽在胳膊上,指着桌上放着的两包烟问,有人抽吗?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雯雯看没人回答,麻利地把两包烟拿起来,放进袋子里,向下一个桌子走过去。另一个桌子上大家已经开始散烟,只剩一包在桌上,雯雯走过去说没人要我就拿走了,没等回答就揣进了袋子里。奶奶端菜走过来,看见这场景,无可奈何,只能沉着脸骂了一句。雯雯赶紧说她是给叔叔拿的,叔叔喜欢抽烟,我们听见这话都笑了起来,因为雯雯最怕见到叔叔。奥迪姑夫在另一个桌上说:“两包烟怕什么,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也是乖,我这里的烟你拿过去。”奶奶无可奈何地走过,说:“这样的傻货真是有的苦。”雯雯一边跨过凳子去拿奥迪姑夫递来的烟,一边应声:“什么我是傻货,就是你们卫家有这样的种。”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我看见她要朝我们这桌走过来,想到小邹在我身后,有点不忍心,赶忙散了一包烟,把另一包揣到兜里,她过来问时,我摆摆手说没有了,都分掉了。雯雯讪讪地走掉之后,我碰了碰小邹,把烟塞到他口袋里。

小镇围着小山,房屋们呈扇形打开,散在山脚下,又像潮水和蚁群,慢慢地把道路和房屋朝山顶推去,让它们四处散落在山坡上,最后因为气力不济,只有一两幢房屋被推上了小山顶。公路围着山脚一圈又在山的高处勉力连上,形成一个环形,好像古代的公子系了一条抹额。我和爷爷现在就在抹额的底部慢慢走着。
小镇的山坡上有一个道观,供奉的主神是道教神仙葛洪,道观口小肚子大,像个瓮子,因为大家爱去这纳凉求神,又在偏殿上修了三世佛和观音殿,扩大了饭堂。往下走不过三五十步,就是一个基督教堂,刷得雪白的墙身,尖尖的塔楼,红色的格子窗,正面上四个大字“以马内利”。我和爷爷穿过污水横流的菜市场,准备去这里祷告。
爷爷到我家所在的镇上来住有一阵子了,随着年纪增大,他的身体愈发不好,已经渐渐不能承担农活。眼耳昏聩的同时我们和他的交流也变得困难,他喜欢穿一件大衣,口袋里满满装着许多的瓜子花生,边吃边从镇上一头闲逛到另一头,遇到人就坐下来谈基督降世、世界末日这些话题,非此不能排解他年事已高之后从教会卸任的倾诉欲。听众开始还觉得新鲜,但渐渐乏味,然后是躲避。爷爷就转而向我们布道,我们从耐着性子到不胜其扰,只好期盼他每天在街上多走走,叔叔是没有这么好脾气的,他耐不住,总要拍桌子叫骂,这是爷爷从叔叔家到我们家来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邹英杰丢了。
先是问了四里八乡的人,然后贴了寻人启事,电视台上也播了,都没有下落。小邹急急忙忙从外省赶回来,没白天黑夜地找,但还是没有音讯。他哭了好几回,认定是被拐走了,带上邹英杰的照片,到外省沿路去找去了。但邹英杰也差不多十岁了,他的不正常也是一眼可望的,何至于有人拐走呢?这是个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爷爷说要去祷告,让耶稣把邹英杰找回来,他说这次要三天不吃饭,天天跪在主面前。但他老了,在家里说话没有份量,奶奶也嫌弃他的糊涂,叔叔不让他提这个,提起来就要拍着桌子骂。在外当兵的堂弟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他很关心爷爷的健康和邹英杰的成长。爷爷本来就是不爱讲电话的,现在叔叔就更不让他接了,怕他胡说八道,把邹英杰走丢了的事情说出来。
我也隐隐约约听到有亲戚议论说,当初雯雯高烧没得到及时的救治以至于烧坏脑子,是爷爷耽误了,但到底是怎么耽误了,因为年代久远,也就不甚了然,我想旁敲侧击地向叔叔婶婶了解这个问题,但是他们一提到和雯雯有关的话题便不发一语。我也听妈妈说爷爷不是一开始就信仰基督的,他以前甚至信过佛教,还往楼上藏了许多佛像。藏佛像就一定是信仰吗?我对这个问题是有兴趣的,问过爷爷,但他很激动,提到佛教和寺庙,脸上做出许多怪相。我问:“大,你是什么时候信耶稣的,以前你是不是也信佛”“要信主!主创造这个世界!你就是主的宝血换回来的……真感谢主!我跟你讲!那些地方(寺庙)不敢去,都是魔鬼!都是偶像崇拜!”
转过小巷,往上走几步,就到了教堂,我右手扶着爷爷往上走,左手提着两个烧饼。爷爷到镇上来不久就要发动我们去教堂祈祷,但不属于基督徒的我们无法接受这个要求。爷爷准备自己禁食三天进行祷告,妈妈吓坏了,劝他不要这么不顾惜身体,但他开始不吃饭,坐在门口默默流眼泪。我们知道他已经糊涂了,拗不过,知道不让他把这个事做下来他心里总归是勾着挂着,就想了个办法。我正好有闲工夫,禁食就不必了,但可以陪爷爷去教堂,手里拿些吃的东西,免得爷爷饿了要吃,和爷爷说要去医院治他的高血压,每天挂瓶的时候给他把葡萄糖之类的营养液输进去。现在是禁食第二天了,虽然爷爷脸色称不上好看,但总体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我们慢慢走到了第二层的礼拜堂,一排排漆红的长凳静默,巨大的十字两侧,玻璃窗投出光线。我扶着爷爷走到了第一排,那是他做礼拜固定的位置,我到讲坛上找出一个蒲团,放在地上,扶着爷爷慢慢跪下去。在爷爷双手紧握,嘴唇翕动的时候,我帮他把一个绿色的,已经磨得十分光滑的单肩包从他身上取下来,拿出里面的《新旧约全书》和《赞美诗歌》,分放在他身子的两侧。
我走回到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坐下,拿出手机划拉,过了将近半个小时,爷爷的哭声越来越大,完全把他眼泪鼻涕滴到地上的声音盖住了,我向爷爷的方向望了一眼,看见他身子越发弓得厉害,抖抖索索的,我再看向礼拜堂外面,天渐渐黑下去,一些蝙蝠在屋檐间飞越,大概要下雨了吧。我觉得和昨天一样,爷爷是不会吃这两块烧饼了,我把已经冰冷的烧饼打开,在爷爷的哭声里,将它们慢慢吃完了。

点评

胡色1  正在努力写完,但跳不出原先的圈子。  发表于 2015-7-30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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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4 00:32:49 |只看该作者
本来要丢了,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能连写作也丢了。
然后美工兄告诉我,不要这么想,小津安二郎贵为电影大师,也每次都是嫁女儿。
还真是这么回事。然后我写完了,不管多差劲,写完是一个胜利。
谢谢美工兄。

点评

胡色1  点评的位置搞错了,不好意思。  发表于 2015-7-30 20:45
西维  要坚持。加油~~  发表于 2015-7-24 12:52
柏仙妮  我最近一直在想风格问题,如果形式等于内容的话,每个作者都只能写一种内容。海明威只能写硬汉与“知性美女”,塞林格只能写逆少,好像大多数作者都只能写一种风格。  发表于 2015-7-24 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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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5 18:05:38 |只看该作者
我的天还写呢,厉害。
凡举重必要若轻,方为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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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5 18:08:45 |只看该作者
柏仙妮说塞林格只能写逆少,好像不是这样吧。九故事里要说写的是逆少那也太小看塞林格了。
凡举重必要若轻,方为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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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30 21:33:0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卫康 于 2015-7-30 22:42 编辑

统一在这回大家:
西维:谢谢,让写作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我还差得很远,甚至连阅读都没有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脑袋里杂音太多
仙妮:你是我佩服的人,不停地写,心平气和,你说的一个作者只能写一种内容,也许是吧,但这也许是最大的褒奖,因为一种内容成为了风格,作者也就成了大师,那种什么题材都玩得转的恐怕不会成为大师
猪皮:我还在写,大家也都还在写吧,只要想着这回事就是在写,但希望自己别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胡色:不知道你是在说我还是说你自己,说我的话你说得很准确,我还需要更尖锐的方法寻求进步,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你不要过分担心,因为在这个时候,失败和成功都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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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色1  说的是我自己。回头修改好了贴上来。继续写吧。  发表于 2015-7-30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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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7 10:53: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不有 于 2015-8-7 10:54 编辑

故事线挺清晰的,再少点景色描写可能读起来更轻快。雯雯给人感觉有时候是痴呆的那种傻,但她几次说话又都挺有条理,“我好好的在张力扬家门口吃黄瓜,他要来打我。”这说得多明白啊,又感觉不是那种智力上的傻。可能更像是精神性的疾病,这样一理解,就不会觉得有问题了。要不还以为是描写的前后标准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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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康  我们来跳支舞吧,跳舞不能穿太多。以后会把描写剪掉,不能有太多私心  发表于 2015-8-17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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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1 17:24:58 |只看该作者
你是写到哪一部分开始想要放弃掉它的,没有兴趣没了欲望之类的感觉,应该又持续了一些,之后到哪一部分开始决定要完成它(走到终点)。不是因为好奇。我想知道。
写这事太微妙。不过有时也像自己做任何事。有些人开始做一件事要做完是个习惯,有些是觉得有必要有意义有兴趣才会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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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3 10:24:38 |只看该作者
呃,我也胡说下下,看的很不认真,不只都没看完,很多地方一目两行,所以我说的完全可以忽视。实际上我把三篇都看了,用渣手机翻到八十页,才看到白雨那篇,也不知道渣机按字能不能顺利发上来,嗯,从白雨开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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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3 10:31:18 |只看该作者
稳健等大家都说了,说了很多,我也这样认为的,非常稳,然而,有个异常突出的问题,一到场面,描写,就会跳出来,结构别扭,那些场面的,描写的,确实很精确的起到结构分割的功能,但是,非常生硬,粗暴,其实它们破坏了结构,一次次,正因如此,全篇有各种优点,却只是一篇习作,类似小品文,而这问题,也就是表面是场面和描写,实际是结构的问题,一直像转头挂在你笔上,让你可能从白雨至今,始终没有走进写作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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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3 10:38:56 |只看该作者
嗯,你可以随便找小说,无论是公认好的,还是有些网文小说,或者在形式,或者在内容,当不同组织转换,过渡,都要比你好,这句话绝不是否定你,而是这正是问题所在,随便推荐几篇显而易见的,能够明显看出,比如 乙一的刺青狗(篇名可能有误) 等而下的网文吞噬星空开头(内容结构) 三国演义  厄普代克任何短篇,依次看,是按显而易见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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